谁正舟行在富春江上

多年以后的这个冬天依然清晰记得，四年前的那个雾霾重重的冬天，重温那篇著名的古代游记散文《与朱元思书》，上来就被前所未有地深深震撼、感染到了：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结合当时自身已有的阅历与身处的境遇，那一次，我竟读出了超乎原文语词层面之外的深层意蕴。

是的，那是怎样一个令人神往的开阔、澄明与洒脱、惬意的境界！天朗气清，山明水秀，自在漂流，不问西东。行在这样一番天地之间，自然之旅如是，人生之旅又何尝不期待这般如鱼得水的佳境、妙境呢？

或许与近来一直沿着河边跑道坚持晨练的缘故吧，每日里健身的余暇也会留心身边的景致，在这个冬天再一次犹如朝花夕拾般地重温起了南朝吴均的这篇山水小品，记忆泛起层层涟漪，打捞起了身心灵深处储存的几幅画面。譬如：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譬如：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原本都是无数次在回忆想象中、在现实生活中，反复出现、交织叠加、幻化氤氲的风景意象。

《与朱元思书》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不过寥寥140多字的尺幅之间，却见风光无限，顿显无尽功力，难怪文学的江湖上一度流行这种辨识度颇高的文体风格——“吴均体”。

细细品读，这篇短小恰似一阕词令的山水小品，虽是南朝时期的一篇骈体文，却并无普通骈文常见的那种华而不实的耽美的形式主义通病。而是信息容量极大，遣词造句精准传神，这让人自然地联想起元代大画家黄公望笔下的那幅著名的《富春山居图》。读这篇小品文恰似徐徐打开一轴富春江山水画，更确切地说，又如点开了一个关于富春江山水风景的视频片：画面中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鸟有兽，有动有静，有声有色，有光有影，有景有情，有优美有壮丽……文字与绘画或许都有着各自的语言，有着各自的表现力与穿透力，然而像文中的感悟之言“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以及附丽在字里行间读来朗朗上口的音律之美，又是绘画所不能言传的属于文字特殊的魔力。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这是清幽静美的画面。

紧接着画风陡转——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江浪奔腾，寒树轩邈，危峰兀立，怪石嶙峋，这是大自然壮美瑰伟的奇观。其中“负势竞上”“争高直指”等描绘语词，让人从中感受到生命的勃发向上与昂扬进取的姿态和力量。

然后从视觉画面转向听觉音乐——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泉音，鸟声，蝉鸣，猿啼……大自然的奏鸣曲成就了最美的天籁。在强烈的视觉与听觉等感官冲击下，人在行旅间，与青山碧水对望，那些世俗功名利禄的欲求得以荡涤一新，忘却消泯了。望峰息心，窥谷忘反——真的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了。自然风景从来都是最好的治愈系，让人从尘世俗务中暂时脱身而出，沐浴在山水之间，回归一颗赤子之心……

回过头来，再重新欣赏一遍，文章开头的“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颇有影视镜头里的“淡入”之笔，一叶轻舟，风行水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方开阔明朗纯净的空间。而文章末尾的“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恍若镜头里的“淡出”，光影变幻摇曳，那人、那舟渐渐进入山林僻静幽深之处，渐行渐远……营造出诗意地栖居在桃花源，“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几分悠远、几分神秘……

联想到苏轼的词《行香子·过七里濑》，同样描画了江南水乡风光之美，与吴均的此篇《与朱元思书》一样，也同样表达了功名虚无、江山长在的人生哲学。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仕途上的起伏跌宕，世态的冷暖炎凉，在大文豪的词作里风姿洒然地皆化作了四时不同的山水风景——“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以及“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人生之旅和自然之旅同理，不过都是这一路所阅历的沿途风景罢了。千般滋味，万种情致，皆可视为旅途中的千山万水。此等襟怀之通脱旷达，真的是达到了“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的人生境界了。（苇虹，本名王卫红，文学硕士，专栏作家，现任职于山东传媒职业学院，是中国青少年国学教育高级研究员，出版多部个人散文集和学术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