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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天使变身

     

    数天后宝钰如愿以偿去了东京,见到了杜松梅以及她善良的父母。因杜松梅的产期延后,宝钰多待了十天。在那里,除了杜松梅和她的父母,没人知道他叫罗宝钰。

    杜松梅父亲谈起在中国的日子依然津津乐道,说起这场战争忍不住地义愤填膺。杜松梅告诉他,父亲这段日子很烦,原因是父亲一个叫多田的学生在参谋本部任要职,好像是作战部的副部长,已来过数次了,想说服老爷子去中国,解决731部队遇到的技术难题,都被父亲拒绝了。杜松梅说着落下泪来,宝钰揽住她臃肿的身子,给她擦去泪滴。“哥哥去中国五年了,开始还能来信,后来书信越来越少,最近半年多一封信都没来,不知是死是活。”

    宝钰劝她说:“忧伤对你和胎儿都不好,哥哥吉人自有天相,应该不会有事的,若是有什么不测,他们会通知家属吧?没通知就说明没事儿。”

    “昨天邻居家的君浩也应征入伍了,他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寻常科刚毕业,还没来得及上高等科。家人送他,当着大伙的面说些‘为国捐躯’、‘誓死报国’的话。私下里却抽抽噎噎地说:‘君浩你千万不要死啊,不管怎样,好歹要活着回来呀。’怎能不让人心酸。”

    正说着多田又来了。杜松梅的父亲躲起来,宝钰自告奋勇出面应付。

    “大佐阁下,岳父有事出门了,实在不好意思呀。”然后伸出手,“在下牛泉中晟,天使联队大队长,请多关照。”

    “哈哈,你就是老师的乘龙快婿啊,嗯,配得上梅子小姐。老师的眼力不错呀。”

    “听说您才是青年才俊呢,岳父时常自豪地提到您,说您是国家栋梁。”

    “你刚才说自己是天使联队的,没听说过这支部队呀。”

    “哦,我们直属首相府,肩负着帝国神圣使命。”

    “现在前线吃紧,兵力极度匮乏,这帮书呆子还把帝国精英……”大佐说着摇摇头,“你们的战斗力怎样?”

    “不瞒您说,论作战能力,我的大队能顶得上好几个新组建的联队。”

    多田听了眼睛一亮,“可否愿意为天皇效力?”

    “我大和民族危难之际,不能杀敌立功为国效力,牛泉深感惭愧。”宝钰说着,侧身抓起数枚棋子,以手碾作粉末。

    多田见了万分吃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啊呀,牛泉君果然好神功。强将手下无弱兵,怪不得刚才您说,您的大队顶得上数个新编联队呢,所言不虚,所言不虚。”

    “如果您愿意见识在下的功夫,就献回丑。”

    “荣幸之至。”

    二人来到一个空旷无人去处,宝钰只展示了几招,大佐已佩服得快五体投地了。

    多田好像忘了找老师的事,老朋友一般跟宝钰聊起目前的国际形势。宝钰告诉他,要想改变日本目前的被动局面,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擒贼先擒王,组建两支精锐,做好周密计划,乔装打扮,深入敌后,直捣敌方的最高统帅机关,破坏敌人的中枢神经,方能反败为胜,彻底扭转战局。

    “不知牛泉君可愿担此重任?”

    宝钰“啪”地敬了个军礼,“效忠天皇,誓死报国!”

    “如果让你选择,重庆,还是延安?”

    宝钰又是一个军礼,很武士道地说了声:“任凭调遣!”

    “好,很好,我会再找您的。”多田说完就离开了。走出老远,他还在得意地自言自语:“哈哈,我已经找到了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

    终于有了回到祖国怀抱的希望——宝钰压抑着内心的强烈兴奋,见到杜松梅时忘情地伸开双臂去抱她。“小心咱们的宝宝呀。”听到她略带嗔怪的话才住手。

    他告诉她多田有可能让他实现回国的梦想,但两人具体的谈话内容他没说。

    杜松梅出现了胎动频繁,羊水不足的现象,只得做剖腹产。

    看到母子平安,又给孩子取了名字,宝钰这才返回大阪,并把自己喜得贵子的事告诉了秦少武。

     

    秦少武一面表示祝贺,一面说牛泉太郎这名字不太好。宝钰问有啥不好的,秦少武就说这名字有点俗。宝钰想想也是,“叫牛泉杜仲咋样?杜仲是他母亲的姓。”

    “好极了。”秦少武伸出大拇指,然后告诉他,美军出动了近七十架轰炸机,袭击了九州地区。

    美军轰炸日本本土对宝钰来说是个好消息,但远没有与参谋本部达成初步“共识”重要。宝钰始终没有透露与参谋本部的人交谈的事。不只是秦少武,连冯小虎和李进他都没告诉。

    驻地再次迁移,他们来到了名古屋,被安排在一所高等科学校,因为那里已经没了学生,教师也只剩下老弱病残。

    接下来的日子,宝钰是在期盼的煎熬中度过的,在“生殖劳动”的时候也显得心不在焉。姚成龙看他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想杜松梅和孩子啊。”

    姚成龙转动着小老鼠眼想想,觉得合情合理,却又为难地说:“这次为兄真的是无能为力了。上次我为你争取了一周的假,结果你呆了接近二十天,为此我还挨了训,哪敢再为你求情?这是其一。其二,美军正在疯狂轰炸,东京是重点,我不能让你去冒险呀。”

    熬过了酷热难耐的夏季和多雨潮湿的秋季,宝钰也没等到参谋本部的人来找。

    十一月末的一天,久阴尚未放晴,到处都雾蒙蒙的,宝钰等来一个坏消息:姚成龙哭丧着脸告诉他,秦少武在二十四日的美军轰炸中不幸遇难,当时他正跟自己的结发妻子惠子在一起。一家三口只有他们的儿子牛泉太郎幸免于难。

    听到五哥遇难的消息,得知五哥隐瞒自己的秘密,宝钰真像打翻了五味瓶,没有太多的悲伤,也没有耿耿于怀。他又想起净海法师的教诲:“很多理,不是你想就能明白的。很多事,不是你想就能做到的。很多东西,不是你要就能得到的。很多人,不是你留就能留住的。”现在,除了保家卫国这件事,别的好多事情他已经能够放下了。

    “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在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那都是唯一会发生的事;不管事情开始于哪个时刻,都是对的时刻;已经结束的,已经结束了。”这四句话他不知默念了多少遍,已经牢记于脑,烂熟于心,镌刻在灵魂深处。

    时常听到美军轰炸的消息,日本人早已人心惶惶。宝钰预感到,机会开始向他迈进。

    参谋本部果然向他下达了命令,不是让他们去重庆或者延安,而是中缅边境。“天使计划”从此终结。接下来是对曾经的“天使”们进行严格的审查,除了测试每个人是否忠于天皇,是否死心塌地为大日本帝国效力,还要检查、考核每个人的身体素质和作战能力,最后过关的只剩下467人。参谋本部又调集一个大队的日军与之混编成三个大队,总共776人,宝钰被任命为联队长,号称牛泉联队。这次的行动就叫“骆驼行动”。

    尽管好多事宝钰能够放下,但此时的他还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可以离开地狱一样的日本回国,忧的是把兄弟中只有老五赵四贤和老八李进在467人之中,老大秦少卿,老二张洪玉,老三沈建军,老四许扬都不知去向,就连老六冯小虎也没了音信。他现在已经顾不了他们,他的愿望是尽可能多地把特务团的弟兄带回国内,然后实现杀敌报仇的夙愿,无论如何不敢再节外生枝。但有一件事他必须做,那就是把姚成龙带上,因为他不仅是劫父仇人,而且在他身上还有未解之谜,包括秦少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姐姐的处境,一定能从这个丑陋的小个子日本人身上找到答案的。

    宝钰对向他下达命令的多田提出建议:让堀场龙参加这次“骆驼行动”,理由是这个人不但对中国特别熟悉,而且清楚那467个人的底细,更重要的是他有着超常的智慧和雄辩的口才,有他参与胜算的几率会提高一倍,他们二人搭档,可谓珠联璧合。参谋本部最后采纳了宝钰的建议。多田向姚成龙下达命令的时候他是一百个不情愿,“也许你那根稻草还没放到骆驼身上,已经被骆驼吃掉了。更可怕的是,这根稻草很可能自燃,烧的不是骆驼,而是持有它的人。”

    “怎么,你是对帝国失去信心还是贪生怕死?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跟牛泉中晟可是关系不一般噢,难道你对他不放心?”

    “我是对帝国失去信心,现在的形势已经很明朗,任何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都是徒劳无功的。何况你们这是在抱薪救火。是的,我是贪生怕死,这个世界上,除非那些对生活失去信心,把死当做一种解脱甚至是幸福的人,任何一个热爱生活、热爱亲人、热爱自己的民族、热爱自己祖国的人都贪生怕死。如果我的死能换来大和民族的强盛,或者说能换来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我会毫不吝惜、义无反顾地搭上我的性命,甚至会感到无上光荣。如果我的死不能为大日本帝国带来任何利益我会为此据理力争,就像现在。说到我那位内弟,我本以为你老师的女儿杜松梅能拴住他的心,他对战争的形势跟我一样清楚,他如果真是替大日本帝国着想,应该对‘骆驼行动’持否定态度,他表现得如此积极主动就足以说明他另有目的。”

    “堀场君你应该明白,任何角逐的胜负往往看哪一方更能坚持,现在该是到了最后的抉择、最后的冲刺了,难到你想背叛天皇当逃兵吗?”

     

    “对战争的客观看法与政治无关,还是少往那上面扯。我们的‘天使计划’收效甚大,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些愚蠢的军阀们居然野蛮地终止这个计划,而搞什么飞蛾扑火式的‘骆驼行动’,真是让人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啊。”

    “我给你下命令是代表参谋本部,说别的都是废话。”

    姚成龙不论多么不情愿,终究还是蹬上了去中国的那艘大兴丸号商船。

    参谋本部同时给宝钰配了七名保镖。本部给这七个人的密令是:牛泉中晟如有不轨格杀勿论,然后想法把这支队伍带到中缅边境,配合当地日军彻底摧毁那条运输线。

    原定行程基本走水路,经东海一路南下,过台湾海峡到南海在广州登陆。可美军在东海频繁活动,好多日本船只被击沉,经建议他们改走陆路,取道黄海从青岛港登陆,然后乘火车去济南,继而转津浦线南下,再从浦口坐船至汉口,再乘火车顺粤汉铁路到广州,由那里的日军提供车辆送达中缅边境。

    下了轮船,双脚踏上中国土地的那一刻,宝钰心潮澎湃,真想对着天空吼一嗓子。可是,当他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的是日军大佐军服时,一下子冷静下来。他告诫自己必须见机行事,来不得半点草率和鲁莽。自己身边不仅有七个全副武装的日本武林高手,他走到哪里他们都寸步不离地跟到哪里,而且还有接近一半的日本兵,特别是,那467个中国人到底有几成投了敌他心里还没底。

    姚成龙是被人架下船的,他脸色难看,一句话都不说,情绪也十分低落。在海上几天时间他一直晕船,呕吐,几乎没吃任何东西。好不容易坐上一列闷罐车,姚成龙进食了点稀粥,情绪照样低落,总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看上去不像这支队伍的高参,倒像是一个阶下囚。

    在那个临时作为指挥部的车厢内,宝钰和姚成龙面对面地坐着,七个全副武装的保镖站在四周。“姚兄心情不佳,莫非晕船还没缓过来?”宝钰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用中文说话了。他的问候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幸灾乐祸。

    “此次离岛吾命休矣。这种时候还能高兴得起来吗?”

    “姚兄何出此言?”

    “你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吧,明摆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条性命你随时都可以拿去。至于理由恕不赘述,我现在都懒得开口了。”

    火车时常受到抗日武装的袭扰,铁路多处遭到破坏。火车走走停停,行进十分缓慢。

    宝钰下达命令:我们的目的地是中缅边境,遇到袭扰不准还击,不能暴露我们的实力。

    一条胶济线,火车走了足足五天时间,又在济南等了三天,才在一列货车后面挂上五节车厢开始向南进发。宝钰打算火车路过鲁中地界,据龙山地区近的地方反戈。在济南停留期间,他召开了一次小队长以上军事会议,在这次会上他寻找机会向赵四贤、李进等亲信透露了他的意思。

    火车一路南行。宝钰问姚成龙:“你是我的助手和高参,应该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好好出谋划策呀,怎么老是一言不发呢?”

    “你认为我现在说话还管用吗?我的聪明才智还有用武之地吗?说了没用,不如不说。日军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更是风烛残年。那些战争狂徒们却利令智昏饥不择食,竟把你当成了救命稻草,可叹可悲。且不说你是有血性的中国人,就军事指挥而言你都没有一点实战经验,这支部队的命运就可想而之了。”姚成龙叹口气,“没想到你的假象一开始连我都蒙蔽了,五六年前那个血气方刚、极易冲动的罗宝钰不见了,你的沉稳、你的隐忍让我感到可怕,你早有预谋,你城府颇深。但不论你城府多深只要不出日本本土,都会在我的掌控之下,现在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你把我弄了来除当个摆设还是个玩偶,同时也是你泄愤的靶子。他们没给我指挥权,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按照中国人的说法我现在狗屁不是,我对你无可奈何,你要想弄死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我说的没错吧?”

    宝钰不得不承认姚成龙分析得很有道理,于是直言不讳地说:“是啊,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可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军部不相信我,对你也有所提防。你虽然武功高强,但未必是那七个人的对手。你胜算的几率不大,到头来只能是鱼死网破。这是其一。其二,就算你的如意算盘得逞,就算日本战败日军很快撤出,对你来讲也是吉凶未卜,前途渺茫。按说,凭你的聪明才智,经过实战锻炼会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将军。可你成不了,中国的现状决定了你成不了。你和我,都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你的命运不会比我好多少,不信咱们走着瞧。”

    “我在洗耳恭听呢,请继续说。”

    “对中国而言,抗战胜利后一场内战在所难免,国共两党谁胜谁负尚难定论。在这场内战中你参与到哪一方?国军还是共军?对你来说肯定是个两难的选择。不论选择哪一方都是一个痛苦的抉择。你选择的那一方如果败了,你的命运可想而之;你选择的那一方胜了,你也是个异己分子,因为你的历史太复杂,你不但在敌对阵营呆过而且你曾经是日本现役军人。这是你永难抹去的污点。你可能会说,我置身事外,任何一方我都不参与,那你就成了墙头草,骑墙派,等尘埃落定,你一定被划入另册,永无出头之日。”

    车过皮家店,宝钰不再听姚成龙说教,而是集中精力等待机会——等待火车远离站点紧急停靠。可是没有,尽管列车行驶得很慢,但始终没遇到抗日武装的袭扰或铁路遭到破坏。

    云亭山车站建在丘陵之上,车到那里天刚放亮。四处望去,附近没有村镇,只是孤零零的一个小站,除两个站岗的日军几乎看不到人,是动手的绝佳地点。但车停了不到一分钟就启动了。过了云亭山,往南便一马平川。列车在大汶口车站停下,半小时后还不开动,宝钰派人去问,说是昨晚汶河铁路大桥遭到破坏,正在修复,大约七八个小时以后才能通车。

    宝钰下令轮流下车透透气,然后对姚成龙说:“姚兄,何不下来走走?”

    宝钰换上便装,也要求那些保镖换上便装一起下了车。

    那个领头的日军立正敬礼说:“司令官阁下,八路大大地,还是不要离开的干活。”

    “八格,让你们换便衣就是为了防范八路。”

    那伙人只得依令而行。

    车站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除了站岗的日军,还有巡逻队。二人被保镖簇拥着进了镇子。这日逢集,街上商贩云集人头攒动。宝钰心想,有日军占领还这等兴隆,昔日的繁盛便可想而知了。此时此刻,他若想逃离易如反掌,可是不能,他还有那么多弟兄,还要消灭那些鬼子,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等待时机。

    两人走在一起形成很大反差,吸引了不少目光。有胆大的大声嚷嚷:“大伙儿快看,《水浒》上的武家兄弟来了。”

    姚成龙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姚兄,我怎么感觉回到了牛镇呢?”

    “是牛泉君思乡心切吧?”姚成龙用的是日语。

    “请叫我罗宝钰。”宝钰用的是汉语。

    “这里可不像牛镇,”姚成龙改成了汉语,“在牛镇没人敢当面议论咱俩,牛镇有牛泉,有秦罗河,有龙停山,有天工……”姚成龙说着说着戛然而止了。

    “这个镇子的南面有河这是肯定的,车停是由于铁路大桥被破坏。我敢打赌,这附近一定有小山、泉水和石桥。”

    “那就试试看。”

     

    迎面碰上一位学究样的老者一问,方知镇北有泉若干,最大的那眼叫驴带泉;镇东北有山曰云亭山,是帝王禅地之所;镇东南有石桥乃明朝所建叫明石桥。

    姚成龙听了大为惊讶。“你从未来过,如何知道这些?”

    “算是一种预感吧,觉得似曾相识。”

    姚成龙暗自思忖:“世上竟有这等巧合的事?那么,这事对自己来说预示着什么呢?他和父亲在中国的最初发迹之地是牛镇,难道这里是自己的葬身之地?”由此他还联想到秦罗河和汨罗河。屈原一身才气,最终投身汨罗河,问天?汶河?这大汶河该是自己的归宿地了。

    可是,当他们来到汶河边,看到河面结了冰,姚成龙不禁笑了。“天不灭我呀。”

    “姚兄你说啥?”

    “哦,没啥,我也想家了。”

    “对了,凭你们父子在日本的影响,既然这次中国之行你不情愿,完全可以不来啊。”

    “和父亲相比,我太渺小了,他老人家才是具有大智慧的人,在日本的影响也是少有人及的,可惜……”

    “怎么,他不愿意为你说话?”

    “他老人家再难说话了。”

    “怎么回事?”这次轮到宝钰吃惊了。

    “‘天使计划’顺利完成,老人特别高兴,作了那次长篇演讲之后,回去喝了不少的酒,结果引发脑溢血,虽救过来了,但几乎成为植物人。我不愿意来,这也是原因之一。”

    “哦,我说从那再没见过他老人家呢。”

    “我算看透了,倾巢之下岂有完卵?用中国人的说法,人走背运喝凉水都塞牙,放屁都会砸坏脚后跟。这话真是不假。我认命了。”

    “姚兄未免太悲观了吧?现在我们这根稻草还没发挥作用呢。”

    “我不想被这根稻草烧死。”

    “一根稻草岂能烧死一个人?”

    “和这根稻草相比,我充其量只能算一只蚂蚁。”

    “把你的秘密都说出来,然后离开这根稻草,你不会被烧死的。”

    “其实对你来说,也没多少秘密可言,我不愿再说了。我现在是个活死人,离开稻草,和被稻草烧死,结果没什么不同。但是我没遗憾。你比我强不到哪里去,你充其量是个死活人,结局不会比我好,起码你会留下许多遗憾。”

    “姚兄,你可是我的高参啊,说出这样的话有损天皇荣誉吧,你就不怕被送上军事法庭?”

    “整个帝国都回天无力,我一介书生又怎么奈何得了?还是不做无谓的努力吧。我现在考虑的是别让自己死得太难看,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尽可能地保留一点尊严。”

    他们踏着石桥往前走的时候,宝钰琢磨着姚成龙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觉得有些混淆视听,遂不再去想。前面有个妇女提着木桶走来,很像郭珊,宝钰心里一热。可走近一看却又不是。此时他想到了宋广明,那个敦厚诚实的大个子和自己一起在唐石桥上边走边谈的情形。那时抗日形势已很乐观,现在差不多到了痛打落水狗的时候,姚成龙为什么会说我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呢?也许是感到末日来临时的虚张声势吧。于是他不再理会姚成龙的话,而是望着似曾相识的河面想着何时能回到牛镇。

    来到河中央,姚成龙猛然发现有窄窄的一股河水没有结冰,正在向西奔涌着。

    “天妒英才!”姚成龙长叹一声,掏出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可没等扣动扳机就一跃跌进河里,很快被卷到冰下没了踪影。

    宝钰并没感到吃惊,但那七个保镖全都怔在那里,继而掏出枪,再一怔,然后悄悄地把枪收回去。宝钰只能遗憾而爱莫能助地摊开双手告诉他们,堀场君对参与这次“骆驼行动”很是抵触,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知怎么,他们经过集镇返回的时候宝钰很希望碰到熟人,觉得如此熟悉的地方,这么多的人,怎么会碰不到一个熟人呢!可是碰到熟人又能咋样?他现在的身份可是……

    火车重新启动的时候天完全黑下来,驶过铁路桥,透过车厢缝隙再往外看,已是漆黑一片。

    列车徐徐行进,夜色愈来愈深、愈来愈浓。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巨响,列车紧急制动,同时枪声四起。手枪、步枪、轻重机枪一起朝这边射击。子弹射在车厢钢板上,如同暴雨般密集,根本没法打开车门。

    不断闪烁的火光透过门板缝隙映照进来。人群向这边云集,已经听到了喊杀声,手榴弹也在车厢附近爆炸。

    宝钰下令还击。闷罐车厢没有射击孔,那几个保镖只能开门迎敌。车门一开保镖立刻被弹雨射中身亡,前赴后继先后倒下三人后,剩下的四个宝钰干脆自己解决了。另几节车厢按照宝钰的密令展开混战、肉搏。

    东方发白,枪声停止,车厢被团团围住。连同宝钰,车厢内总共走出来不到六十人,个个满身是血,分不清谁是伤员。宝钰心里一阵剧痛。他清楚,有四百多弟兄在和鬼子的搏斗中英勇牺牲了。宝钰在人群里看到了赵四贤,但没看到李进。两人拥抱在一起,热泪盈眶。宝钰说:“五哥,我们终于回来了,我们彻底摆脱了鬼子。”赵四贤说:“以后我们就可以放开手脚跟鬼子干了。”

    他俩的对话说出了大家共同的心声,他们已经踏踏实实地站在了祖国的土地上,能不心潮澎湃吗?可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那些手拿菜刀头镰刀木棍的老百姓,愤怒地向他们冲过来,高喊着“杀死这帮小鬼子”、“报仇雪恨”之类的话,若不是那些身穿灰色制服的军人阻拦,这些同鬼子搏斗中幸存下来的人很可能要葬身于那帮老百姓之手。

     

    他们全被五花大绑起来。宝钰向那些捆绑他的人解释,要求见他们的最高领导,可是没人理会。

    他们不由分说地被带到一个村庄内,分别关押起来,受到严格审讯。他们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却没人相信,觉得是他们编造的天方夜谭故事。他们说自己绝不是日本人,后来派人到龙山地区秘密调查得到了证实。但他们仍未被释放,理由是:不是日本人而替日本人做事,还穿着正规日军的服装,那就是典型的汉奸。

    那个审讯宝钰的人说:“我们共产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希望你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交代一切问题。”

    “该说的我已经全说了,而且说过数遍了,你们不相信我有什么办法?让我承认是汉奸,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那人冷笑一声,“我们不是傻瓜,日本鬼子也没几个傻瓜。你们这些人大部分有过两次被日军俘虏的经历,他们怎么对待俘虏我们心里明镜似的。如果你们不叛变会有这样的待遇?会放你们回来?你们全副武装地来到中国就是为了消灭抗日力量,是鬼子阴谋的一部分,‘骆驼行动’,多好听的名字?把你们当做扭转败局的最后稻草,可见日本当局对你们有多重视,对你们寄寓了多大厚望。你们比真正的鬼子还可怕,你们有着更大的欺骗性,比真鬼子还可怕,幸亏我们及时侦察到你们的动向,调集优势兵力将你们一网打尽,不然还不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呢。”

    “你说的没错,我们是被鬼子俘虏过,而且好多人是被俘两次,在日本的时候我们也曾经配合过日本人,但那都是权宜之计,不那样我们就没有活路,不那样我们更没法回到中国,不那样我们只能客死他乡做孤魂野鬼……你知道七八百人为何最后剩下这几十个人吗?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不是你们打死的,子弹根本打不穿车厢铁皮,你们也没遇到真正的抵抗,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你们也不想一想吗?我现在告诉你,死的那些人里面有真正的日本鬼子,也有我们的同胞兄弟,而且是不愿意当亡国奴、对日本鬼子恨之入骨的同胞兄弟,是他们同鬼子进行了顽强的搏斗,他们是英雄,是烈士,是中华好儿女!”宝钰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谁能证明那些死去的人的身份?谁能相信你们不是使的障眼法?斗争形势复杂多变,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什么损招都能使得出来。那些打入我们内部的特务,用打死自己人的办法取得我们的信任,一点都不足为奇。就拿你来说,一个中国人,又年纪轻轻,竟然被委以联队司令官这样的重任,如果不是跟日本高层关系密切,如果不是死心塌地替日本人做事,如果不是取得他们的高度信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你不是铁杆汉奸,还有哪个可以称得上是铁杆汉奸呢!现在摆在你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好好交代你知道的一切,只有这样才可能有活路。”

    “我只说实话,不会为了活命瞎编。反正我不是汉奸,别人诬赖也没用。我既没做过一件对不起祖宗的事,更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国家的事。”

    “哼,抵赖是没有用的。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不但都取了日本名字而且还都加入了日本国籍,还说自己不是汉奸,简直是信口雌黄。一个中国人被授予日军大佐军衔,那就不是一般的汉奸,而是大汉奸。”

    宝钰知道再说无益,只好缄口不语。

    他被带回关押的屋子,接着给他戴上了手铐脚镣。

    后窗破损了,凛冽的寒风灌进来,制造出尖利的声响。屋内铺了一层麦秸,但仍觉得寒风刺骨。宝钰把麦草朝角落里扒拉几下,蜷缩在那里,心里生出无限悲凉。自己咋会落到这步田地呢?他记起姚成龙在明石桥上对他说过,“……你比我强不到哪里去,充其量你是个死活人,结局不会比我好,起码你会留下许多遗憾。”

    想想自己这些年,除了和郭松一起打鬼子那阵儿,以后几乎没做过什么让自己开心、被世人认可的事。他又琢磨审讯他的人说过的话,换个个儿思量,也不是没几分道理。可是,难道带着大汉奸的罪名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他感觉太遗憾太不甘心了。到底自己怎样做才对呢!

    记得五哥曾说:人的命运不光掌握在自己手里,很大程度上掌握在自然手里,时代手里,亲友手里,甚至是掌握在敌人或对手手里。很多时候,一个人是很难左右自己命运的。他发誓,如果自己有生还的可能,就离开那些是是非非,躲到鹿鸣港的深山里,过那种与世无争的生活。

    从此再没提审他。他也不知道那帮弟兄情况如何。他度日如年。他甚至希望快些对他执行枪决,即使是带着遗憾带着不甘,总比这样生不如死地遭误解受煎熬强。

    一天,郭松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在他看到郭松的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在梦中或者在阴间。当他准备抬腕咬自己看是否疼痛的时候,手铐已经勒得手脖子疼痛了。

    “宝钰这一两年你都去了哪儿呀?可把哥急坏了。”郭松拿左手捶他一下,接着紧紧地将他抱住。宝钰感到了颤动,不知是自己还是松哥。

    “我以为咱弟兄俩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了呢。”宝钰的话里有种难以言状的悲切。

    “我去了好几次鹿鸣港,连张旅长他们都没你们丝毫的消息。半月前这边派人去调查,才知道你被八路军抓了起来,还说你是大汉奸。”

    宝钰望一眼郭松空荡荡的右袖管,满脸的胡子和眉毛上的白霜,知道他找到自己一定费了不少周折。

    两人席地而坐,看守朝里大喊:“有话快说,就半小时时间。”

    “家里都好吧?”一坐下宝钰就急切地问。

     

    郭松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娘没了你和姐姐的音讯再次哭坏了眼睛,大夫说这回怕是治不好了。县大队这一年多端了好几个鬼子据点,后来鬼子把那些小据点都撤走了,就连红庙据点也撤了,现在整个龙山地区只剩下龙城和牛镇还驻扎着敌人。还说翠凤生了个女娃,自己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还得隔三差五去牛镇看咱娘,十天半月不去她老人家就慈念。有段时间我忙顾不得去,隔得时间一长娘就想我们,郭珊只得赶车拉着娘一起去郭楼。你和宝莹都没下落,我不得……唉。”

    “五哥说姐姐住在龙城的荣智馆呀,怎么?她没回去过?”见郭松摇头,宝钰预感到不妙,“我姐八成是……她要在的话,绝不会一两年不去牛镇。”

    “五哥咋没回来?他还好吗?”

    “别提他了,一提他我心里就……他跟咱不是一路人。”

    “到底咋回事?”

    “咱为了活命为了回家,创造机会再打鬼子,也曾向敌人服过软,但绝不会出卖同胞骗自己人。”

    “哦,我明白了。咱不去管他,先说眼下吧。他们打算怎么处置你们这些人?”郭松拿眼盯着宝钰。

    宝钰把目光移开,“若是汉奸罪名成立恐怕咱们以后再也见不到面了。”

    郭松扳住宝钰的肩头,“看着哥,给哥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替日本人卖命?”

    宝钰急了,“别人不信我,难道你松哥也不信我么?我怎么会当汉奸!”

    “那他们怎么会让你当联队司令官?”

    宝钰摇摇头,“日本人疯了,特别是那些战争狂人完全疯了。”

    “兄弟你放心,只要你不是汉奸,哥一定给你讨个说法。哥来得急,什么也没带,你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呀。”

    “放心松哥,兄弟我想得开。我已经这样了,你别把自己也搭进去。我已经对生死看得很淡,只是背着汉奸骂名离开这个世界太冤枉,太……以后咱娘还有英忻娘儿俩你就多费心了。”

    “你不会有事的。哦,咱不说这些了。”

    “没想到天天想见到你,今天竟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见面。你找了来,没少费事吧?”

    “嗯,用了好多天。开始骑着马,不想半道上遇到小股鬼子,马伤了,只得靠脚板,最后找到铁道游击队,才知道你们在这里。铁道游击队也参加了那天的战斗,铁路就是被他们炸的。”

    宝钰告诉郭松,姚成龙一块来到中国,没想到他会自杀。

    二人正谈着,看守说时间到了,郭松只得离开。临出门宝钰嘱咐他:“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咱娘和郭珊。”

    郭松点点头,见宝钰头发蓬乱,胡子有半寸长,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在他转头的刹那间,两颗豆大的泪珠滴落地上,几乎将坚硬的地面砸出坑洞。

    郭松再次来到指挥部,找到那个长着国字脸的干部,用他仅有的左手拍着胸脯:“别人我不敢说,但我敢保证罗宝钰绝对不会是汉奸。”

    “汉奸不汉奸不是你我凭口说的,我们要注重事实。”国字脸给郭松倒了一杯水,和颜悦色地说:“大部队都去前线了,司令员、政委都不在,我们也只是负责看管和审讯,这件事有点特殊,最后怎么处置还得请示首长才行。他们都有了日本国籍,是按俘虏对待还是按汉奸对待要由首长来定夺。”

    “事实是罗宝钰没做过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事实是他最恨日本人,事实是他杀死了上百鬼子,既不能把当成俘虏,也不能把他当成汉奸啊。”郭松拍着桌子吼道。

    “难不成还要把他们当成抗日英雄?!我的同志哥,你冷静点好不好。若不是去你们那儿调查得知他曾经是抗日队伍的一员,我们也不会如此犯难为。可他打鬼子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人是会变的,你们好多年没见面,没联系,你知道他都做了什么?还一说,他过去杀了那么多鬼子,而敌人没要他的命,反而还委以重任,这说明什么?你动动脑子想想。亏你还是县大队大队长。革命战士尤其是一个指挥员,千万不能感情用事,这既是大是大非问题,而且也是立场和原则问题。”

    “我不知道什么原则和立场,我只知道诬陷自己的同志不能答应。”

    “你们是至亲我们知道,你为罗宝钰开脱也让人理解,可你首先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不能毫无原则和立场啊,你这样冲动对你没什么好处。”

    “反正你们把罗宝钰当汉奸我绝对不答应。”

    “怎么?你还想劫狱不成!这里是抗战指挥部,不是让人撒野的地方。你会为你的言行付出代价的。”

    两人正剑拔弩张,一个战士急匆匆送来一封电报,“报告迟主任,急电。”国字脸扫一眼电报,神色立刻凝重起来,立马下达了转移命令,然后对郭松说:“我们有行动,请你马上离开这儿。”说完开始收拾东西,不再理会郭松。

    郭松知趣地走出来,在原地转着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到八路军战士穿梭样地忙碌,郭松只好躲到角落里观察动静。队伍集合起来,宝钰他们也被带出屋子,为了行军方便给他除去了脚镣,只带着手铐。其他人用绳子连着。

    部队离开村子朝东北方向的山区行进,郭松远远地尾随在后面。

     

    在这个数九寒天里,树木都变得灰头土脸的,显得既缺少生机又十分僵硬,死去与活着的枝丫看不出区别,西斜的太阳透出浅红带灰的疲倦色彩,想快些隐到山后歇息似的。麻雀多得成灾,扎堆在枯黄而低矮的草棵间,个个黑不溜秋的,像是刚钻过烟囱。它们时而轰然飞起,幽灵般旋转一圈,然后悄无声息地降落到某个地方,给这枯燥而又单调的寒冬些许生机。

    从一个村庄经过,传来鞭炮的声响。记得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明天就是年三十了。一进腊月虎子便嚷着要炮仗,他信誓旦旦答应给儿子买的,结果忙起来就没顾上,后来儿子闹,他向儿子发誓,过年之前一定买回来。看来这次真的要食言了。

    香味在街巷里弥漫,孩童你追我赶地嬉耍。看到队伍经过,有个孩子突然喊:“快来看呀,抓到鬼子啦。”一呼百应,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跟着叫喊起来。

    “把鬼子拴起来啦!”

    “快打鬼子啊!”

    “都来报仇啊!”

    ……

    听到喊声,村民蜂拥而出,手里拿着铲子、勺子、笤帚之类的家什,争着抢着打“鬼子”。“鬼子”们有的用胳膊护头有的往一边闪。宝钰没护头也没躲闪,头上、身上重重地挨了数下。他难受极了,好像有把尖刀插进心窝里。

    八路军战士赶紧出来保护,一边用身体挡一边喊:“乡亲们,乡亲们,他们不是真鬼子。大家不要冲动,我们共产党的队伍有政策,不能虐待……”

    “不是真鬼子干嘛穿这身皮?”

    “为啥把他们抓起来?”

    “不是鬼子那就是汉奸,是丧尽天良的中国人,更应该打。”

    ……

    尾随在后面的郭松同样不是滋味。

    好不容易走出村庄,已经看到不远处的山峦了。到了下个村庄,队伍只好绕道走。

    太阳渐渐落下去。一只野兔从郭松跟前一晃而过。他心里一下子宽松了些。听老人讲,傍晚看到野兔是好兆头,是不是宝钰能平安无事?“但愿如此吧。”他在心里祈祷。

    进入山里天完全黑下来,郭松也加快脚步,与前面的队伍不断拉近距离。队伍行进到山坳处,突然从山崖上冒出一伙人,投下无数炸弹,爆炸跌起,火光一片,人的肢体在火光里翻飞。随之黑衣蒙面人鱼贯跃下,冲进队伍里,挥舞着东洋刀专杀身着日军军服、已是阶下囚的人。

    郭松一看来者是想把宝钰他们赶尽杀绝,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飞身越过断后的八路军战士,朝火光处奔去。只见他挥舞着左拳,展开双脚,专击蒙面人命门,那些被他点中的蒙面人一个个毙命。背后一个蒙面人朝他扑过来,他旋即转身,飞起一脚踢中那人握刀的手腕,带着寒光的倭刀呼啸着直插天空,接着郭松迎面一掌,蒙面人飞出数丈,重重地撞在岩石上,然后滚落地面不动了。

    手雷铺天盖地飞落爆炸,手下成片倒下血肉横飞的同时,宝钰运足内力,说声“开”,手铐顿时脱落。待蒙面人跃下地面,宝钰腾空而起,悬身一转,蒙面人倒下一片。那些未被炸死挣脱绳索的“囚犯”,也愤然加入到与蒙面人搏斗的行列,开路和断后的八路军也都举枪朝这边冲,蒙面人陷入包围之中。一看大事不妙,有人发声喊,蒙面人飞身跃上崖壁企图逃窜。宝钰哪肯放过,只见他瞅准一人,来了个蜻蜓点水腾空而起,紧接着鹞子翻身和蛇王蚀心,那人已被稳稳地擒住。

    整个战斗不过几分钟时间。迟主任目睹这一惊心动魄的场面,很是惊异。他命人点上火把来到宝钰跟前,摘去蒙面人头上黑布,厉声问:“说,你们是什么人?”

    蒙面人傲慢而诡异地笑笑,低头咬破胸前的纽扣,嘴角立马流出黑血,一命呜呼了。

    迟主任命人搜查,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宝钰伸手把蒙面人衣服扯掉,在其臂膀上发现了令宝钰记忆犹新的标志——中间酷似三个蝌蚪,周边像葵花的黑色圆形图案。“果然是他们。”

    迟主任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日本黑龙会。”

    “他们袭击的目标是你们这些……他们怎会专门袭击自己人呢?”

    郭松不满地说:“这不明摆着杀人灭口吗!”

    迟主任无语。

    清点伤亡人数,“囚犯”只剩下十二人,黑龙会死亡十三人,八路军只伤一人。

    迟主任感慨地说:“有个活口就更好了。我们真不希望冤枉自己的同志啊。”

    这时有人喊:“迟主任这边有个活口,还没断气儿。”

    “卫生员,快,想办法抢救。”

    正在为伤员包扎的卫生员急忙奔过来,经过查看没发现那个黑衣人皮伤流血。“报告迟主任,他受的是内伤,我无能为力。”

    宝钰自告奋勇,“我来吧。”在场的只有他和郭松能急救内伤,而郭松只剩单臂,也就非他莫属了。

    等宝钰为那个一息尚存的黑衣人疗过伤,将他胸前的纽扣撕下扔掉,迟主任命人抬上黑衣人,队伍继续前行。没再给宝钰带手铐,也没给其余的人系绳索。他们都长出一口气,终于有了点回到家的感觉,甚至还些许莫名的感动。

    宝钰和郭松并肩走着,一路无语。正行间,有人从后面赶上来抓住宝钰的手。宝钰知道是赵四贤,他在为黑衣人疗完伤起来的时候,两人有过瞬间的目光交流,但一直没机会说话。因行军有要求,不让交谈,宝钰只能手上稍稍用力,传达出一种弟兄间的关爱。

    到达目的地已是后半夜,郭松和宝钰他们安排在一起,九个人挤在一间农舍内,那几个受伤的安排在了别处。房屋低矮,里面铺了厚厚的山草,躺在上面暖融融的。房东老两口一开始对他们怒目而视,领他们过来的八路军战士对老头儿耳语了几句,老两口就笑逐颜开了,老汉忙不迭地端来一簸箕地瓜干,颇歉意地说:“你们来得匆忙,没啥准备,先凑合着垫垫肚子吧,明早就能吃到热汤热饭了。”随后老太太提来开水。

    郭松他们谢过老人,胡乱吃点瓜干,说上几句话,在断断续续的狗吠声中沉沉睡去。小屋内鼾声四起——这成为他们此生睡得最为香甜的一个夜晚。

    他们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宝钰迈出屋子,刚想往街上走,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服装,马上停了脚步。他站在院子里朝四处看。地面刚刚扫过,但仍有星星点点的鸡粪渍痕。老太太正在做饭,乳白色的炊烟从房顶烟囱内冉冉升起。老汉不知忙什么去了,一头猪不停地拱着圈门,几只麻雀在房顶的红茅间蹦跳梳羽。一只大公鸡飞向房脊,麻雀吓得四散飞离。公鸡抖擞它漂亮的羽冠,伸长脖颈来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啼鸣。宝钰下意识地摸一下自己的下巴,指把长的胡须有点刺扎感。听到偶尔的鞭炮声,想起今天是年三十,摇头自嘲道:“我老汉又长一岁了。”竟牵出一缕诗意,只听他吟咏道:

    “夜来吠声远,

    风吹地觉寒;

    子孙偶归迟,

    翁媪对无眠。

    星灿黄昏后,

    鸡唱拂晓前;

    日高梦初醒,

    满目皆炊烟。”

    吟完,宝钰正想给诗命名,从房内走出几个人围住他。

    “司令官好诗兴呀。”其中一人说。

    宝钰挥挥拳头,佯装生气道:“再喊司令官小心这个。”

    “你就是当司令的料嘛。”

    郭松笑着插言:“司令官有好有坏,当司令本身没什么错,关键是看当什么样的司令。”

    “反正什么样的司令我都不想当。差点搭上性命,该长记性了。”

    赵四贤说:“看来一时半会儿也当不成了,看看咱们这些残兵败将,你都快成光杆司令啦。”

    郭松忽然想起给儿子买炮仗的事,惋惜道:“看来今儿个这年是没法回去过了。”

    “不过咱还是争取早点回去。离开家快两年,想啊。”宝钰朝家的方向望了一眼。

    吃过早饭郭松去找迟主任,问何时放宝钰他们离开。迟主任比昨日客气多了,先是让座,接着倒水。

    “他们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等进一步核实后一定满足他们的愿望。那个黑衣人虽已苏醒,可就是闭口不言。”

    “让我试试。”

    迟主任见郭松自告奋勇,起初有些狐疑,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郭松进入那个屋子,黑衣人正在闭目盘腿打坐,根本不理会有人进来。

    “你们日本人不讲道义,不讲信用,夜郎自大,自以为是,是个劣等民族。”黑衣人听了眼皮稍稍睁了一下,腮边鼓起硬块。郭松继续说:“尤其是你们黑龙会,是些乌合之众,世间小人,且都是见不得阳光又胆小如鼠的无能之辈。”

    “八格牙路!”黑衣人暴怒地跳起来。

     

    “难道我说错了吗?你们的武士道精神,你们的武术,包括忍术,跟中国武术相比,狗屁不是,不值一提。”

    “我——的,要跟你决斗的干活!”

    郭松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继续说:“你们日本人太缺乏涵养,几句话就让你变成了疯狗。你不是想决斗么?好,我郭松愿意奉陪到底。要不咱打个赌,比掰手腕,我用左手,你用双手。”

    “你的,太瞧不起大日本帝国。我也只用左手。”

    “呵,还大日本呢,就是个弹丸岛国。人家苏联大不大?能顶你多少个日本?可人家从来不称自己是大苏联。”

    “少罗嗦,赶快比武。”

    “你先沉住气。咱们既然是打赌,就得讲明赌什么。先说我。如果你两只手扳倒我一只手,就算你赢,我不但放你走,而且还告诉你一个人的下落。如果你输了只需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只要你不撒谎,我也会把那个人的下落告诉你。我想你肯定对这个人感兴趣。”

    “你说的这人到底是谁?”

    “堀场龙,他的中国名字叫姚成龙。”

    黑衣人听了,眼睛瞪得铜铃一般。

    “好,我的答应你。”

    “咱们找几个见证人。”郭松朝外喊:“你们进来吧。”

    迟主任带着几个人进来,他的心一直提着,担心郭松跟黑衣人打的这个赌是不是有把握。

    郭松说:“迟主任你给当个裁判。”

    迟主任点点头,比赛开始。

    第一局黑衣人用一只手,结果迟主任喊过“开始”不到十分之一秒,黑衣人就被郭松轻易扳倒了。第二局黑衣人用两只手,郭松同样没费劲就赢了。第三局在扳倒对方的同时,郭松咬牙一用力,只听“卡啪啪”一阵响,黑衣人狼嚎般叫了一声,豆大的汗珠渗出额头,左手面条似的耷拉下来。

    “愿赌服输,快回答我的问题,不然,让你浑身骨头都成粉末。”

    黑衣人彻底服了气,乖乖地回答了郭松提出的问题。据这个黑衣人供述,“天使计划”正在顺利进行,没想到参谋本部穷途末路,有病乱投医,节外生枝把“天使”们当成了挽回败局的救命稻草,还把天使管理委员会的重要成员堀场龙派了来。这个委员会料定“天使”会反戈,于是招募了部分浪人,又联合黑龙会,派出一个由七十八人组成的特别行动队,紧随其后来到中国,任务是想法救出堀场龙,消灭参加“骆驼行动”的“天使”,不留一个活口。

    离开关押室,郭松问迟主任:“还认为罗宝钰他们是汉奸吗?”

    “哈哈,这下澄清了。郭队长好神力啊。”

    “右胳膊没了,也许力道都转移到左边来了。再说,跟罗宝钰在一起,我就浑身是胆,感觉力大无穷。”

    “看得出你们感情至深。哦对了,记得抗战初期,龙山双雄传得沸沸扬扬,后来不知咋的销声匿迹了。这龙山双雄应该就是你们两个吧?”

    郭松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是瞎传。”

    街上弥漫着煮肉蒸馒头的香味,有的孩童已经穿上过年的新装,八路军战士正在帮房东挑水劈柴打扫院落,还有一部分忙着写春联贴春联。

    郭松宝钰他们执意要走,迟主任则想留他们在这里过完春节。“来之前只给潘书记打了声招呼,说顶多三五天就回去,不想这一走就是十多天,不知那边情形如何,揪心啊。”郭松指着宝钰他们,“他们比我更心急。”

    迟主任一看实在留不住,便请他们吃过水饺,又让文书开了证明,给了盘缠,这才打发他们出庄。其中两人愿意留下来参加八路军,一人家就在附近,说要先回家看看,四人死心塌地要跟宝钰干,宝钰参加八路他们就参加八路,宝钰参加国军他们就参加国军。“那几个伤号一时没法离开,就麻烦迟主任了。”宝钰说完先去跟他们告别。

    在村头分手的时候迟主任望着他们穿的日军服装抱歉地说:“本想给你们换了这身黄皮,可咱们人员扩充迅速,被服十分紧张,老百姓也都没多余的,再说你们一个个人高马大的一时也弄不到合适的,那就委屈再穿几天鬼子服吧。黑衣人不会善罢甘休,也有可能遭到自己人袭扰,路上要格外小心啊。”

    郭松说:“我们尽量避开大道走小路,关键时候还有证明信嘛。”

    赵四贤不以为然地说:“有宝钰兄弟和郭大哥,小鬼子算个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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