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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异域情仇

     

    秦少卿也离开军营不知去向,宝钰的把兄弟都不知去了哪儿,房内只剩下宝钰一个人,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其它的房间也一样,不论大小也都只剩一个人,门口贴了与自己相同的牌号。

    “天使”正式上岗了。一群女人被领进这个院子,每个女人胸前也有一个醒目的牌号,她们按照牌号找到相对应的屋子,小心地进到里面,什么也不说,甚至连基本的肢体语言都没有,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宽衣解带,就像在自家卧室,面对自己的丈夫。她们将身上有限的衣服脱尽,然后躺在炕席上,等待着那个跟自己号码相同的男人趴在身上,进入她的体内,让她怀上孩子。

    当院子里传来杂沓的木屐声的时候,宝钰已经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有人进入自己的房间,尽管脚步很轻,轻得如同一片移动的羽毛,几乎连木屐接触地面的声音都听不到。宝钰始终背对着门口,背对着从门口进来的那个女人。

    簌簌的脱衣声,接着是躺倒在炕席上的声音,尽管同样很轻,但宝钰感觉到了。他有些不知所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他无法逃避,感觉自己就像被拴在圈里的畜牲,任人摆布任人宰割。他完全有能力逃出这间屋子,逃出这座军营,可对自己来说,外面仍然是围猎场,包括日本本土上的每块土地包括周边的海域,而且围猎的人不计其数。逃出藩篱的想法一遍遍地冒出,又被自己一次次地压了下去;痛痛快快拼杀一场的念头一次次地萌生,也被他一遍遍地扼杀了。他想起了秦少武的话,记起了秦少武那近乎哀求的目光。此时此刻他还想到了净海法师,以及法师那些闪耀着哲理光辉的话语。“一切发生了的都是该发生的。”

    “那么我和这个不相干的女人交媾也是该发生的了?”他在心里问自己,然后转身望着那个赤条条躺在眼前的女人。女人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操劳过度,看上去不但瘦,而且眉宇间透着疲惫,脸颊以及肩颈处的骨骼格外突出,皮肤有些松弛,就连乳房也是瘪瘪的,猜不出多大年龄。在街上碰到这样的女人他是不肖看的,即使她赤身裸体躺在这里,他都产生不了性的冲动。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女人投来乞求的目光,宝钰转了头,尽量不去看。

    时节已是初秋,天气开始凉爽了,但不知是房内通风不好,还是心里过分压抑,宝钰身上出了汗,黏糊糊的不自在。当他无意中与那个女人的目光碰到一起的时候,看到了女人眼里满是泪花。他从小见不得女人流泪,事事让着姐姐依着姐姐,就是为了不让姐姐因他落泪。他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可怜,眼前躺着的这个女人也许更可怜。如果她今天不能和自己完成“生殖劳动”——他无意间想到这个词儿,一下子兴奋起来,下身开始有了反应。是的,他们正是一种劳动,一项工作,是被人强迫着做的动物性活动。

    他终于脱去“号服”,压在了那个女人身上,匆匆地完成了该做的事。女人笑逐颜开地穿上衣服,一连向他鞠了好几个躬,迈着碎步快速离去。宝钰则透过那个小小的窗子,望着外面发呆。船影在遥远的地方闪现,海边的沙滩上有群小孩子在捡拾着什么,陆地上也有几个女人带着孩子拿着小铲挖掘着。她们显然是在挖野菜。宝钰不知道她们挖的是什么野菜,他不认识野菜,但听郭婶说过十多种野菜能吃,他只记住了荠菜、苦菜和马生菜。但他知道挖野菜一般在春季,不清楚这个季节还有什么野菜能吃。也许刚刚走出这个门的可怜女人昨天就曾挖野菜来着,也许今天挖野菜的某个女人明天就会进到这个屋子,以同样乞求的目光望着他,等待着和他一起完成“生殖劳动”,十个月之后生下他们共同的孩子,而孩子永远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

    闲极无聊,他拿出净海法师给他的一个折页,强迫自己一遍遍地读起来。这本名为《佛界禅语》的小册子只有巴掌的一半大小,上面用蝇头小楷书写了99句佛语。

    “时间总会过去的,让时间流走你的烦恼吧!”

    “你硬要把单纯的事情看得很严重,那样你会很痛苦。”

    “你永远要感谢给你逆境的众生。”

    “你永远要宽恕众生,不论他有多坏,甚至他伤害过你,你一定要放下,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感谢上苍我所拥有的,感谢上苍我所没有的。”

    “广结众缘,就是不要去伤害任何一个人。”

    “如果你能够平平安安的渡过一天,那就是一种福气了。多少人在今天已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多少人在今天已经成了残废,多少人在今天已经失去了自由,多少人在今天已经家破人亡。”

    ……

    他每读一句,都在内心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活着看到日本鬼子彻底完蛋的那一天。可他一想到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个崇尚武士道精神、不讲道义四处侵略的国度里,生活在一个战败的国度里,他就很难使然。

    就在他与两个不同的自己拔河一样进行思维较量的时候,集合的哨音响了。接下来的时间是做操,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队列前师范、教授,这种操有点像太极拳又有点像五禽戏。做完操到吃午饭之前是自由活动时间,但不能离开这个院子,类似于监狱的放风,所不同的是他们可以散步、交谈、读书看报、下象棋、打扑克、打乒乓球,愿意学围棋也有专人教授。宝钰发现不少人的脸上还残留着快感,有的甚至还津津乐道地交流着和日本女人做“生殖劳动”的体会,说着日本女人的味道如何如何之类的话题,言语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和兴奋。

    宝钰四处搜寻着,终于在人群里发现了老六冯小虎,两人一见面便高兴地拥抱在一起,久别重逢的样子。二人到一个僻静地方聊起来,八兄弟中的其他六位两人都不知去向。“一时半会儿怕是难见他们了。”宝钰说完这句略显惆怅的话,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冯小虎0716的牌号,冯小虎也看了一眼宝钰的牌号,脸上掠过一丝无奈。

    冯小虎的那丝无奈很快被兴奋冲散殆尽,他对宝钰说:“老七,到了咱们报仇的时候了。可不能错过机会啊。日本鬼子在中国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现在咱们对这些日本娘们儿也不能客气,今天派给我的是个小姑娘,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吧,被我干得血流不止,疼得她汗都流下来了。”

     

    “六哥,以后别这样。其实,这些女人也很可怜,也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

    “七弟你怎么替鬼子说话?别忘了每个日本人都是咱们的仇敌,咱们当初盟誓的时候怎么说来着?”

    “驱除倭寇,光复中华,舍生忘我,血战到底。这怎能忘得了!咱们之所以没像别的结拜兄弟那样,盟誓‘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就是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与敌人血战到底。咱们有本事有能力跟那些拿着武器的日本军人拼命,而不是对这些妇孺撒气。六哥不是我说你,这样做不是英雄好汉所为。既然咱们一时改变不了这种局面,先委曲求全顺从他们,总有一天会有报仇的机会。你那样做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可是咱们何时才能有机会杀敌报国呢?”

    “看这架势,小日本撑不了多久了,等他们完蛋的时候就是咱们的出头之日,到那时咱们再好好干他一家伙,既能给敌人有力打击,还有可能保全自己。眼下咱们要做的就是防止有人激进做傻事,保存实力,待机而动。要让他们看到咱们很满足这样的生活,觉得咱们真的乐不思蜀,他们才会放松警惕,才能给自己创造机会。”宝钰说出这番话自己都感到有些吃惊,不像是自个儿说出来的,而像是替别人说的。

    “好的老七,我听你的,在咱们弟兄八个中你能耐最大,也最有主见。只可惜现在被他们搞得七零八落了,要能在一起该有多好啊。”

    “等五哥过来,哦,我说的是少武兄——看我都叫习惯了,我好好打听打听他们都去了哪里,何时能见面。”

    到了吃饭的时间,一二百号人聚到一起,尽管比不上在鹿鸣港的伙食,但在日本这已是很好的了,每顿都有鱼或者其它海鲜,一份青菜,偶尔能看到肉丁,每人除一小碗米饭,还有杂合面坨坨或者地瓜、土豆之类。

    下午是学习时间,除了学日语,还学日本礼仪、民俗和军事理论。宝钰本来对日语是深恶痛绝的,他知道自己是恨屋及乌,可他冥冥之中意识到,学了以后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所以他就认真地去学,而且利用他的影响力鼓励大家也好好学,跟看守的关系也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

    晚饭后到熄灯这段时间可在院子里自由活动,也可出入他人的房间。四周岗楼上的探照灯不停地转动,看守也不知何时会出现在身旁。院子里没有灯光,大家都三五成群地聚在屋里。宝钰的屋子里就来了十多个人。起初天南地北地闲聊,也谈日本女人,后来有人提出怎样跟家里联系,大家思来想去说了半天还是没辙。宝钰提出找秦少武想办法。冯小虎就说,恐怕你这位五哥指望不上了,他好像跟日本人穿了一条裤子。接下来就有人提议撇开秦少武推举出个头儿,大家就觉得宝钰最合适。正谈得起劲,哨子响起,原来到了熄灯时间,大家只得各自回屋。

    最难捱的是夜里。九点熄灯六点起床,整整九个小时,躺在床上反来反去睡不着,秋虫的鸣叫是那样的响亮,海水击岸的声音也比白天强烈了许多,就连白天根本听不到的机器轰鸣,此刻也如安装了扩音器一般,不绝于耳地阵阵传来,单调而乏味,像蠹虫啃食着神经,让人如芒在背般不自在。最讨厌的是蚊子,它们锲而不舍地在头上盘旋,还发出得意的“嗡嗡”声,瞅准机会落在肌肤上叮咬。如果说这些有形的还好对付,那么在漫长的秋夜里,那种对祖国对家乡的思念,却更加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犹如窖酒,愈来愈浓,浓得几乎能从思绪里滴出来。宝钰怀念牛镇,怀念鹿鸣港,甚至怀念卧虎山和龙城。母亲、姐姐、郭珊、怡红、松哥他们都还好吗?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呢?还有英忻和虎子,一定长高、长胖了吧,已经跑得很快会说好多话了吧?还有秦瑶,都说他长得像自己,现在肯定会跑了。

    突然,他听到一阵厮杀声,可是,当他支起耳朵细听时那种声音却又一下子无影无踪了。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为国殉难的定远号将士阴魂不散?他真的很后悔那天没能进到里面祭拜一下。有时觉得自己成熟了,可偶尔遇事还是不冷静,意气用事的毛病依然难改。有机会再去一次,买点纸香好好祭拜祭拜那些英灵,但必须五哥带着才行,否则他是不允许离开这个院子的。还有明天的“生殖劳动”,若再遇到今天这样一个不堪入目的“伙伴”,自己真的会失去“劳动能力”,想想都让人有种不堪重负的感觉。

    第二天起床后每人发给一个深褐色、比豌豆略大比莲子略小的药丸,要求他们饭前服下去。没人告诉他们药丸是干什么用的,也无从打听,发药丸的人只说是有用的好东西,要求一定服下去。

    吃过早饭在房间里等待那个和自己号码一样的女人出现的时候,每个人的心情是不一样的。有的感到了生理的享受,有的产生了报复的快感,有的则感到人格受到蔑视,有的还因良心的拷问而心神不宁……但他们都无法改变这种现状,他们能做的就是像动物中的强大雄性那样让雌性怀孕,生出优良的后代,让人类在某一区域的繁衍优化迈出一大步。

    宝钰心里有几分怕。他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怕的概念。面对强敌他从未怕过,面对千军万马他也毫不畏惧,但面对一个赤身裸体的丑陋女人,而且必须要亲密接触,做出只有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才可以做出举动实在是一种精神折磨,他宁肯接受肉体上的酷刑,也不愿意遭这份罪。

    他听到了脚步声,不是木屐的声音,这声音比木屐轻盈得多。仅凭这声音,他就预感到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面容上那种挥之不去的抑郁让他一下子想到了那天出殡队伍里的女子。不错,就是她。

    他惊异地盯着款款向自己走来的女子。

     

    女子二十岁左右,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面色姣好白皙,目光里除了淡淡的忧郁,还有能销蚀他人内心积郁块垒的友善。令宝钰吃惊的不仅是这些,更在于她中国式的装束。她身着素雅的中式服装,就连鞋子也是年轻女性通常穿的绣花鞋,所不同的是鞋面敷了一层白布,整个看上去既有大家闺秀的娇柔、妩媚,也有知识女性的端庄、秀丽。

    那些“天使”管理者,怎么会允许她穿这种服装,难道她是中国人?宝钰十分不解。

    女子接下来的举动让宝钰更加吃惊了。到了近前她先是道了个万福,随后说道:“罗先生好。”

    “你是中国人?”

    女子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跟随父亲在中国呆过几年,去过奉天、济南、青岛和黄土高原。”

    宝钰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两人并肩坐下来。

    “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吧?按说,我们是不允许交流的,更不能知道彼此的姓名。”

    她的话让宝钰越来越感兴趣,他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她。

    “我父亲是早稻田大学的教授,是日本有名的生物学家,主要从事遗传学研究。同时他老人家还是堀场文治先生的忠实追随者,对中国充满期待和向往,因此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他老人家用了三年的时间带着我游历了大半个中国,希望我像堀场龙那样从事中国文化研究。那个时候我就从堀场伯伯那里听说了你的名字。受父亲熏陶,我对中国、尤其是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谁知后来发生了中日战争。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打破了我的中国梦,父亲因我是个女孩子,不易再在混乱的中国呆下去,于是我们一起回了国,父亲照样从事教学和遗传学研究,我则入学读书,后来到报社工作。鉴于我有着较好的中文基础,让我编辑来自中国的新闻报道。可后来报社被军人控制了,为蛊惑日本民众仇视中国人,做侵华的殉葬品,他们不惜歪曲事实颠倒黑白。我位卑言轻,改变不了这种局面,只好愤然辞职回到了老家。可是回来后也逃脱不了战争的阴影,未婚夫战死不久,尸骨未寒,他们为了快速增加人口,弥补战争造成的重大伤亡,就逼着我到这里来……我想既然非来不可,就不能让那些不相干的人占有我的身子,要找个能让我喜欢的人,于是我通过堀场龙的关系找到了你。”

    “谢谢,背井离乡能遇见你这样的女子,也是我三生有幸了。我早先以为日本人都坏,其实不然,日本也有不少像你这样的爱好和平人士,对这场战争深恶痛绝。”宝钰充满暖意地望着她,“咱们该是第二次见面了吧?”

    “是的,那天葬我未婚夫回去的路上,我们不期而遇。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是的,一种冥冥之中的缘分。”

    二人的手握在一起。“我叫杜松梅,有点汉化的名字吧?其实我姓杜仲,叫杜仲美子。从中国回来我就改名杜松梅了。我的未婚夫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他很有天赋,对政治不感兴趣,将来会成为前途无量的学者,父亲做了各种努力想让他免于兵役,可是……哦,不说这些了。”杜松梅的眼里含着泪花。

    宝钰叹息了一声,“真是暴殄天物啊。”

    “好了,咱们不说那些了,还是赶紧办正事吧。”杜松梅说着开始解宝钰的纽扣。宝钰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她的脸上现出幸福的笑容。

    脱去宝钰身上所有衣物,杜松梅开始自己脱,宝钰攥住她的手慢慢地移开,“让我来。”

    杜松梅稍稍展开双臂,深情地望着宝钰,眼睛有些迷蒙,两腮显出酒窝,十分的迷人。宝钰感到心跳加快,手上的动作也有点慌乱了。在她的内裤被褪下的那一刻,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宝钰舐去杜松梅涌出的泪水,一起躺下来,互相爱抚着。她喃喃自语道:“上帝给我关上一扇门又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我现在就站在窗前,望见了外面美丽的风景。尽管我不知道这扇窗仁慈的上帝何时再关上,但我已经感到满足感到幸福了。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宝钰接上她的话说:“我也是,你让我感到祖国不再那么遥远,感到自己不再像个飘零的孤舟,感觉生活不再那么暗淡。起码此时此刻是这样的。”

    他们在梦呓般的诉说中交合在一起,在愉悦的“运动”中一起进入高潮。对两人来说,是从未有过的淋漓尽致般的销魂。

    “生殖劳动”结束后,他们依然相偎相拥了一会儿,然后穿好衣服,杜松梅把脸庞贴在宝钰的胸口上,还是梦呓般的话语,“也许,从这个屋子走出去,我们再无相见的可能和机会了,因为对于我们这些被迫卷入这场战争灾难的日本女人来说,政府最需要我们做的只剩下两件事,一件事是像男人那样参加劳动,生产出用于战争的所有物资。是的,现在国内除了能用于充饥的鱼、海菜、野菜,剩下的只有子弹了。第二件事就是生出更多的孩子,以补充因战争而急剧下降的人口。战争使每个人的命运变得扑朔迷离,难以预卜。”杜松梅说着抓过自己的衣服,从兜里掏出一个玉佩,“我不敢有太多的奢望——有一天战争结束你留在日本,我名正言顺地成为你的妻子,或者跟随你去中国。这些太过高远,简直是高不可攀。但我起码要做到,不让咱们的孩子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如果有可能,我还会让他想法找到你,认祖归宗——希望你为了咱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她把玉佩递给宝钰,“我在中国时,来到那个偏远的山村,父亲把我放在一位孤身老奶奶家。给她留了一笔钱,就同堀场伯伯出去考察了。老奶奶拿我当亲孙女一般,离开时送了我这块玉佩。我一直视为心爱之物,几乎从不离身。你现在把它分成两半,一半归你,另一半归我,将来作为你跟孩子相认的凭证。这事必须严格保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把这么珍贵的物件毁坏太可惜了,你还是好好保存着,”宝钰说着,打开自己的包,拿出一串鹿角制成的手链,共十三颗珠,每颗都光滑圆润、晶莹剔透,有猫眼一样的纹路和色泽。“将来有一天我看到这个,心里自然就明白了。”

    杜松梅收好手链,坚持把玉佩给了宝钰,“睹物思人,看到它你就会记得,有个叫杜松梅的女人时刻记挂着你。”

    听她如此说,宝钰只得收下。

    “我知道你很想回家,很想跟家里联系,可这些事情我帮不了你。但我会在其他方面帮你。我住得离定远馆不远,”她说着在地上画了个图,标明住的位置,“有机会走出这个院子就去找我。”

    宝钰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是已经有人敲门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一个时辰,已经大大超过“生殖劳动”规定的时间。

    “我必须走了。”

    “你多保重。”

    他们再次拥抱。

    从此,杜松梅从宝钰的视线中消失了。每到夜里辗转难眠之时,宝钰就多了两个思念的人,一个是杜松梅,还有一个就是秦少武。尤其是到了周日休息的时候,宝钰就特希望秦少武出现。最让宝钰受不了的是,不知是杜松梅的出现让他的审美“水涨船高”了,还是分配给他的“生殖劳动”伙伴确实老而丑,仅一周的时间,他就对这种行为产生了无法承受的厌恶。更让他受不了的是,有些看似温顺贤淑的女人,一旦“生殖劳动”起来会做出令人难以忍受的举动——有的浑身战栗,如同癫痫发作,搞得他不知所措;有的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猛地咬住他的胳膊或者胸脯,恨不得活生生将他吞掉,更多的则在完成规定“劳动”后依然紧紧地搂住他不放,做出继续“劳动”的肢体语言,满眼都是令人生畏的渴求……他对这种“生殖劳动”的惧怕,甚至超过对漫长难捱夜晚的恐惧。除了每晚九点之前的这段时间,可以和大家一块儿交流,倾诉思乡之苦,可以去冲澡,其他的时间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好久没练功了,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特想舞弄一番,让自己出身汗,暂时忘却目前的一切。房内空间太小,院子里倒是有的是空间,每排房子前后都有足够的空地,可是不行,练功的声响会影响“天使”们休息。院外的海边最为理想,他住的又是最后一排房,只要从前面窗子翻上去,上到屋脊,再从后面下去便万事大吉了。关键是如何躲过四个探照灯的扫射,一旦被发现按逃跑论处,大家都会受牵连。他只能在房内练,虽然施展不开手脚,只能不动声响地练内功、轻功,只能摸黑练,但对于排解因失眠带来的煎熬,这法儿已经足够了。

    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一天天捱下去,宝钰的忍耐就如这时令,不知不觉地一天凉似一天。“天使”们换上了厚一点的号服,看上去是新衣,却不耐穿,像豆腐渣一样,稍不留神就被撕破,宝钰夜里练功的时候不得不换上秦少武给他的和服。起初认识杜松梅的那段日子,他的良心有时受到拷问:这样做对得起郭珊和怡红吗?渐渐地也就释然了。他牢牢地记住净海法师那句话,生命中遇到的一切没有对错之分,碰到杜松梅也是一种缘分,是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应该发生的。

    一天,宝钰不经意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尽管是一闪而过,却能让他肯定,她以另一种方式另一种身份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中,从此他也感到了明显的变化——他的“生殖劳动”对象,或者说“生殖伙伴”,尽管模样说不上个个姣好,起码都是年轻女子,多少有些性感,肌肤富有弹性,不至于让人看见厌恶了,而且在进入“劳动”程序以后,在他的意识里,她们会毫无悬念地成了杜松梅,于是他就激情四射,让每一个与他交合的女子心满意足。

    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熄灯后宝钰正准备练功,就在这时有人轻轻叩门。

    打开门,他看到月光下亭亭玉立地站着杜松梅。所不同的是她穿着一身制服,还背着枪,不是一般看守背的长枪,而是匣枪。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闪进屋里,紧紧拥抱在一起,梦呓般喁喁而谈。

    “真的是你呀,我早就感觉你已经来到我身边。”

    “是的,为了你,我加入了女子挺身队。为了接近你,为了能见到你,我积极表现拼命工作,很快被调到‘天使管理委员会’,还当上了小头目。”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也总想起你,盼着你在某个时刻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现在你出现了,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真的,你不是在做梦。”

    “咱们开始劳动吧。”

    “不,我担心你身体吃不消,明天还要……再说,我也不能在这儿呆太久。见到你,我心里就踏实了。能偶尔见到我心爱的人,我感到很满足很幸福。我们虽然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相识,但相信彼此是充满爱意的。你不但长得无与伦比的帅气,而且善良真诚,像一块看不到瑕疵的原石宝钰。眼下我们注定成不了法律认可的夫妻,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夫君,你就是我的白马王子,若将来有机会,我们还能在一起,我心甘情愿侍候你,即使不能,我也会一辈子为你相守。”

    “我能感觉到,能在这里遇到你,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和恩赐。”宝钰知道她时间有限,身不由己,没再多说什么,接下来问了几个压抑已久的问题:他的那些战友都去了哪里,那个褐色的小药丸是做什么用的,是否对身体有益。

    杜松梅告诉他,所有的人都分散在这个岛上,过不了多久就要转移。至于那个药丸,完全可以放心地服用,是她父亲的老同学根据中国的《黄帝内经》研制的,而提供这部书的人就是堀场文治。这种药丸具有滋阴壮阳、强筋固肾、提高免疫力的作用。

    宝钰想,有人竟然偷偷把药丸给扔掉真是太可惜了。

    杜松梅走后,宝钰没再练功,他在细细体味两人温存的每一个细节,直到在那些回味无穷的细节里沉沉睡去。

    秦少武出现在宝钰面前,已是叶落知秋时节。秦少武告诉他,为争取特务团的利益在东京找他的老同学奔走呼吁了一段时日,譬如解禁同家人联系,改七天一休为五天一休,扩大自由活动范围等事项。宝钰问呼吁的结果如何,秦少武告诉他,因“天使计划”属绝密,与外界联系是不可能的。改五天一休已获准,扩大自由活动范围还在商榷之中。其实,在东京的那段时日他除了领受文化勋章,就是看望惠子和儿子。因为他的功绩,惠子准许休假一个礼拜,还恢复了教师资格,终于不用再到工厂做苦力了。儿子已长高了许多,但看他的眼神却像看陌生人。父子刚刚有点熟悉,他不得不又要离开了。

    见到宝钰的那一刻,秦少武满腹都是愧疚,可他又不能把实话说出来,这让他心里很苦。特别当宝钰问起姐姐的情况时他更是闪烁其词,只说还在龙城的荣智馆。他心里清楚,宝钰从没把姚成龙当亲戚,而他秦少武才是宝钰认可的姐夫。更让他纠结的是日本的现状,当初加入日本籍的时候这里还是一派欣欣向荣景象,才十年功夫,已经萧条得面目全非了。

    再次来到日本的这段时间,他除了在东京的那个礼拜和惠子有过肌肤之亲,再没碰过别的女人。虽说他不在“天使”之列,可他是“天使”的缔造者,按说他比谁都有条件与那些以生育为荣的日本女人尽欢,他可以尽情地选择。可是没有,他岂止是不尽欢,而且变得有些郁郁寡欢了。姚成龙劝他想开点,有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不充分利用真是太可惜了。惠子也劝他别太难为自己,只要他心里装着她,她不在乎他是不是外面有别的女人。姚成龙还阴阳怪气地念白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我现在不得意!”秦少武大吼一声,吓得姚成龙哆嗦了一下。

    姚成龙没想到自己的好意劝说会让这位胜似胞兄、一向儒雅的秦少武如此反感,到了几近反目的地步。秦少武清楚,自己之所以这样,是对宝莹母子不幸遇难无法释怀,对宝莹的那份情难以放下。他现在对于除惠子和宝莹之外的女人不感兴趣,就是要在心灵深处保存某种美好的东西。

    宝钰提出要去定远馆祭拜一下,说是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能听到那边的厮杀声。秦少武先是一怔,继而好像明白了什么,然后欣然一同前往。

    一个多月的时光,街上有了微妙的变化,墙面上多了些“一亿一心”、“灭私奉公”、“国民精神总动员”、“享受可耻”之类的标语,其中“国民精神总动员”、“享受可耻”已经斑驳,而“一亿一心”、“灭私奉公”显然是新贴上去的。很多铺面都冷冷清清,唯独冥器店生意红火。他们随便找到一家买了足够多的祭品。那家烧饼铺已经关门大吉,从那里路过的时候,宝钰还能体味到那薄薄酥酥脆脆甜甜散发着芝麻香的美味烧饼。天天都是大米杂和面,而且米饭的量越来越少,吃不到家乡的面食“天使”们很不适应,有人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天天胃疼,日渐消瘦,已经难以胜任七天六次的“生殖劳动”了。

     

    二人到达太宰府已是日近中天,定远馆里依然见不到游客,这座庭院式的建筑显得愈发颓废而荒凉。厚重的铁门空洞间蜿蜒下垂的褐红色锈痕,多像征人的血泪呀。阳光照在上面发出幽暗的光,二人用手抚摸,感觉到些许温暖,仿佛殉国将士余温尚存。定远馆内那些锈迹斑斑的钢铁,犹如遍体鳞伤、而又死不瞑目的将士,悲愤而激昂地诉说着好似昨天的悲壮故事,展示着一段并不遥远的历史。

    宝钰满脸肃穆,秦少武掩饰不住愧色。“苟丧舰,必自裁。”秦少武叹出这六个字,引来了定远馆的主人——天满宫神社管理员。他见来者带了祭品,施礼道:“北洋水师虽然战败,其精神可嘉,值得祭奠。”

    宝钰和秦少武随那人来到灵位前,按中国习俗摆上水果和点心,烧过冥币元宝,焚香磕头离去。管理员恭恭敬敬把他们送到门口,嘱咐二人小心,说前来祭拜的人有时会受到不明身份人的袭击。宝钰和秦少武离开老远了,还听那人不停地说:“一提丁汝昌、刘步蟾、邓世昌这些人的名字很让人佩服,也让那些好战者心有余悸啊。”

    两人一路无语。

    经过一家小吃店,秦少武说:“五哥请你。”宝钰“嗯”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进了馆子。他们被一个老妇人领到鸽笼似的小间,里面除了一张矮桌和两个方垫别无他物。秦少武按日本习俗跪坐在桌前,也让宝钰学他的样子,可宝钰不习惯,只好席地而坐。

    几杯酒下肚,两人话多起来,说牛镇的人和事,说鹿鸣港的人和事。“五哥你还是说说咱特务团的事吧。”

    秦少武端起一杯酒“咕咚”喝下去,“哪里还有什么特务团噢。”

    “那就说说咱们……哦,不包括你了,我们这些‘天使’们的事,当初来的时候差不多一千七百人,现在我们这一拨还不到一百五十人,那些人都在哪里,他们好不好?”

    “只知道都在九州岛,我去东京之前去看过,尚好。从东京回来第一站先来这里找你,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这里已经出现减员,不知是水土不服、劳累过度还是思乡心切,反正有人身体垮了,后来就不见了他们的人影。打听那些看守说是弄到医院治疗去了,不知是否属实。其他地方应该也有这种情况吧?现在伙食越来越差,天气一冷,蔬菜都吃不上了,这事你得管呀。”

    “我正为大家争取呢,原来七天一休已经改成现在的五天一休,下一步争取让大家在休息日到户外活动,老闷在一个地方能不出毛病?伙食的事不是没努力,如今的日本拿着钱买不到东西,负责这事儿的姚成龙都焦头烂额了。你没见日本老百姓吃得啥,跟中国闹饥荒时的老百姓不相上下。”

    “哈,中国老百姓?我原来也是中国老百姓,可现在我算啥?你说我算啥?我没脸说自己是中国人,我简直不是人,连畜类都比不上。五哥你更不算,你被日本人灌了太多的迷魂汤,你快把自己当成地道的日本人了。日本人是么?是鬼子,是鬼,更算不上人,畜类都算不上了。”

    “宝弟你喝多了。这是在日本,不是在中国,不可胡乱说的。五哥带你出来是为了散心,不是让你惹事的。”

    “五哥你待我真好?我跟着你抗日抗到这里来了,是啊,这才是真正的抗日吧?是啊,转日日本娘们儿,能不算抗日吗?”

    “是五哥对不起你。”

    “你最对不起的是我姐,你把她一个人扔下不管,算什么男人?”

    “是我对不起你姐,对不起你们老罗家。可我也是身不由己没办法呀。我每时每刻都忘不了她,为了她我离开鹿鸣港没碰过任何野女人。宝钰你能做得到吗?你做不到,为何做不到,还不是身不由己吗!”秦少武说完呜呜地哭起来。

    老妇人轻轻推开门,问发生了什么事,秦少武停了哭用日语告诉她:“对不起,家里有人战死了。”

    “拿酒来!”宝钰用日语对老妇人喊。老妇人摇摇头,“对不起,你们不能再喝了。”宝钰抓起空酒壶一攥,成了碎片,吼:“你想变成酒壶吗!”

    老妇人乖乖地把酒拿了来。

    又是几杯酒下肚,两人眼前开始模糊起来。

    “你……你说……五……五哥,我们还……有……多少,有多少……中国人的……味道?”

    秦少武指指自己的头,“存在这……里面的东……西,差不多都……是中国的。你……听我说:小板凳,一歪歪,我到河边挖菠菜。挖了菠菜喂黄牛,喂了黄牛拉石头。拉了石头盖新屋,盖了新屋娶媳妇。娶了媳妇抱娃娃,抱了娃娃叫大大。”秦少武指着宝钰,“你……你说,这、这是……不是地……道的中国货?”

    “你说……的是儿歌《小……板凳》,这谁不……不会呀。你听五、五哥:小蚂蚱害头疼,鼻子眼里不受用。餐打木子来打板,蛾螂蛛子来搭棚。蝎子蚰蜒来守灵,蹬倒山来送人情。知了哭出两眼坑,刀螂哭得般般红。”

    “宝……弟,你咋一说儿……歌不结……巴了。”

    “你说的时……候结……巴来着?”

     

    接下来秦少武一首《小巴狗》,宝钰一首《月奶奶》;秦少武一首《东打箩》,宝钰一首《小花人》;秦少武一首《小麻雀》,宝钰一首《小老鼠》;秦少武一首《拉呱》;宝钰一首《打铁》……两人哭一阵笑一阵,说一阵念一阵。说着说着宝钰竟来了一首《打到日本鬼》:“小日本儿,喝凉水儿,打了罐子赔了本儿。坐火车别断腿儿,坐轮船沉了底儿。出门就要挨炮子儿,看你变鬼不变鬼。”

    等秦少武反应过来,宝钰已经朗诵完毕。宝钰意犹未尽,踉踉跄跄站起来,举起拳头高喊:“打倒日……”惊出一身冷汗的秦少武一跃而起,伸手捂住了宝钰的嘴。

    秦少武把宝钰送回那个监狱般的军营,宝钰还有些神志不清,嘴里一遍遍地喊着“杜松梅”。秦少武一时不知该离开还是留下,就在他犹豫之际冯小虎来了。宝钰依然喊着杜松梅的名字,二人都不知他喊的是何人,直到那位身着制服的女看守过来,旁落无人地抱住宝钰的头一边爱抚着,一边泪眼婆娑地说:“你这是在哪里喝的?咋能喝这么多,会伤身体呀。”

    秦少武一下子明白,这个女看守应该就是杜松梅了。他给冯小虎使了个颜色,两人准备悄悄离去,却被她喊住了,“拜托倒杯水。”

    冯小虎倒水。秦少武说:“刚才已经喝过了。”

    她接过冯小虎递过来的水,小心地给宝钰喂,并不理会秦少武的话。

    秦少武和冯小虎慢慢退出去,带上门。

    宝钰还在喃喃地叫着杜松梅的名字。她的泪水滴在他的脸上。“亲爱的,我在这里。”她一连说了无数遍,直到宝钰意识到她的存在,孩子似地露出笑脸。

    她在他的额上亲了一下,似哭似笑地说:“你真傻。你虽然爱憎分明,可你从来不会怀疑别人。我且问你,你就从来没怀疑过我吗?”

    “我为什么要怀疑你?你对我是真心的呀。”

    “如果我骗了你呢?”

    宝钰摇摇头,“你不会的。”

    “真的宝贝儿。一开始我没对你完全说实话。”

    “嘿嘿,你现在才骗我呢。”

    “亲爱的你听我说,一开始姚成龙找到我,给我一个任务,那就是通过我给你施加影响,想方设法让你喜欢日本,变成一个日本人。其实,我也很想见到你,因为堀场文治也就是姚成龙的父亲,把你说得很神、很帅。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已经深深埋下喜爱你的种子。但是我觉得今生今世咱们不可能走到一起,因为咱们属于不同的国度,而且是敌对的国家。更何况天涯处处是芳草。我从来就没奢望过能与你相识,而且更没奢望过还能与你同床共枕做露水夫妻,所以我就同爸爸的学生订了婚。没想到他被征入伍,更没想到离开不到俩月就阵亡了。这时你神兵天将般闯入了我的视野。在我看到你的那一刻,就认定那个人是你。要知道,你们所到之处每个处在育龄期的女人都要跟你们这些‘天使’做一场露水夫妻,我知道自己不能避免,因此我就希望能和你完成一场神圣的洞房花烛。姚成龙找到我正是我所希望的,我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你还说我傻,不知道怀疑别人,其实从一开始——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怀疑姚家父子了。我总觉得他们有个大阴谋,可就是拿不出证据。现在就算拿到证据也无济于事了。既然让你……接近我,让我喜欢日本,让我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日本人,为什么咱们不能天天在一起,过真正的夫妻生活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他们要的是你更多的基因,而不是单纯你这个人。说白了就是让更多的日本女人怀上你的孩子。而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充其量咱们可以多生几个。那些和你交媾过的日本女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并且你们不可能再见面,她们所生的孩子,也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这就是我感到幸福的地方。还有让我感到更幸福的事情就是,不但我发自内心地喜欢你爱你,而且我发现,你也毫不掩饰地爱上我了。今天见你醉成这样,我心里特别难受。我知道你想家,知道你是个需要叱咤风云的人,在这里憋屈,心里苦。可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

    “可否帮我寄一封家书?”

    杜松梅摇摇头。“不是我不肯帮,而是所有寄往中国的信件都要经过严格审查,这里有你们这些人的详细资料,‘天使计划’又是绝密,根本寄不出去不说,还会影响咱们以后的交往,我再也没法为你做什么了。再说,美军对海上封锁越来越厉害,就连军用物资都难运出,多数信件石沉大海。”

    “你可知道姓姚的那些秘密?”

    “他们的机密怎能让我知道呢?不过让我记起一件事,那是好多年前,有次父亲不经意透露说,堀场文治从中国搞来一具尸体,让他搞基因研究。父亲对此很不满意,说他们连中国的死人都不放过。”

    宝钰听了猛地挣脱开杜松梅的手,忽地站起来。“这是真的?真是……”不知是激动还是悲愤,他一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酒也醒了许多。他快速地踱了几步,一下子抓住杜松梅的双肩,摇晃着,“那是我父亲,你说的是我父亲的尸首。”

    “啊!”杜松梅的吃惊不亚于宝钰。

    “姓姚的,你的死期到了。”宝钰发狠道,忽然发现自己的失态,赶忙道歉说:“对不起,没吓着你吧。这消息对我来说太重要了。父亲不能入土为安,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中国的谚语真是……我本以为没希望了,哪成想……”宝钰说着吻了杜松梅。

    “经父亲研究,你们家族确实有着不同寻常的优秀基因。我们相遇相交,真的是件很神奇的事情,我心满意足,感谢神灵。”

    “是啊,我也感到咱们相遇是奇缘。”

     

    “还要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有了,”杜松梅指指自己的肚子,“你的,我的,咱们两个的。孩子一定聪明、优秀。”

    宝钰弯腰把杜松梅抱起来,“为了你,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为了我的所有亲人,我不再鲁莽行事了,我要动脑子想智谋,既要把问题解决又能保全自己。”

    “快放我下来,我还有话告诉你。”

    宝钰放下杜松梅,“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应该是好消息吧。我父亲是个很善良的人,研究结束后,把你父亲火化了,装在一个瓷罐里,葬在了东京郊外的一个地方。”

    “我稀里糊涂来到日本,没想到……莫非是冥冥之中有神灵指引?”

    “你父亲毕竟入土了,他老人家的骨灰一时半会儿不急着往回运。等战争结束后我会想法解决,孩子懂事了,我会带他到坟前祭拜,让他认祖归宗。”

    “好媳妇。”宝钰说出这三个字,先把自己感动了,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夫君。”杜松梅更是激动不已。

    两人先是将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继而拥抱起来。

    “姚成龙你暂时不能动他,也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我会的,我要等待合适的机会。”

    “不仅如此,你还得好好配合他们,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机会。机会只会留给有准备的人,有思想的人,沉得住气的人。机会也留给正义的人。我会为你祝福的。”杜松梅看看天色暗下来,“马上就到晚饭时间,我该离开了。”

    宝钰望着杜松梅离开的背影心里豁朗了许多。晚饭后,他把冯小虎等一帮要好的弟兄召集到一起,交谈的大体意思就是,大家一定抱团,积极配合敌人,好好表现自己,等待合适机会。

    第二天,有个消息在福冈不胫而走:定远馆附近发现七具尸体,全是忍者打扮。让人奇怪的是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谁也不知道他们去那儿做什么。而能确定的是,他们曾经在特务团被关押在废弃厂房时做过看守。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几乎都相信是定远号上的魂灵所为。宝钰听到这个消息也像突然开了窍,一下子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他开始积极表现,努力学习日语,不论见到看守还是跟那些共同“生殖劳动”的日本女人,都是用日语交流,以做日本人为荣,总是以日本人自居。尤其见到姚成龙,说以前对他有不少误会,其实姚先生没少帮助自己,应该是自己的恩人。诸如此类的话。姚成龙听了特受用,确信是他们对“天使”采取的强化教育以及不断洗脑的结果,也确实有“天使”对这种“天天做新郎”的生活痴迷,以能做日本人为荣,真的乐不思蜀了。姚成龙还专门请宝钰下馆子吃了一顿,当然忘不了拉上他的结拜兄弟秦少武作陪。三个人俨然成了莫逆之交。

    深冬到来的时候“天使”们开始了第一次转移,杜松梅身着和服来送行,肚子已经明显凸起了。她对宝钰说要去东京父母那里,等把孩子生下来再考虑工作的事,又说了一大堆“多保重”之类的话,然后递给宝钰一个包裹拭泪跑开了。宝钰刚想追,被姚成龙拉住。“她深深地爱上你啦。”

    “我也很爱她。”宝钰发自内心地说。

    “等‘天使计划’结束,你就可以跟她一起生活了。日本女人很贤惠,她会让你幸福的。我要做你们孩子的干爹你可愿意?”

    “荣幸之至。不过我需要有合法的身份才行,不然孩子……”

    “这个没问题,都在计划之中,包括所有为日本做出贡献的‘天使’们,都会得到合法的身份。会让大家在日本成家立业。”

    “堀场兄多费心了。”

    “现在称你什么好呢?总不能老是零零七吧?叫你中国名字更不妥,那就赶快取个日本名吧。”

    “这事我早想好了,随五哥姓牛泉吧,我也是在牛蹄泉边出生长大的,就叫牛泉中晟好了。”宝钰说着打开包,看到里面是一包鱼干和一包牛肉干。日本每个食品店里都有鱼干,这不稀罕,牛肉干却是难得一见的珍惜之物。

    有两个大队去了四国岛,宝钰所在的大队坐船绕过四国岛来到大阪。下了船回身远眺,弯弯曲曲的海岸线,白色的灯塔和绿色的岛屿尽收眼底,那些岛屿并没因严冬的到来显出荒凉,可他们步行在比福冈稍显繁华的大阪街道上时,还是感到了战争赋予它的萧条痕迹。几乎看不到衣着光鲜的人,年轻男人更是屈指可数,所以当他们这帮身材高大帅气的男人列队行进的时候引来了许多好奇的目光,甚至能看到年轻女人眸子里闪耀出的光辉。那些卖白薯、豆沙包之类的小商贩,无不停下手中的活计伸长脖子瞪大眼睛观望。偶尔可见上面冒着黑烟,下面喷着热气的蒸汽公交车,行进起来就像背负重物的老人,不断喘息且步履维艰,让人担心车厢会随时爆裂,车子会随时停下再也动弹不得。

    队伍半路分开,各中队被带往不同的地方。宝钰他们又走了很远的路,直到接近城市边缘,眼前出现了林立的工厂,才在一家艺馆前停下来。里面已经看不到艺妓,不知是改换了职业还是被征当了慰安妇。

    艺馆刚被改造过,都隔成了鸽笼似的小房间,还散发着松香味儿。房间内除了榻榻米和一张小矮桌,以及榻榻米上的薄被,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了。由于房间与房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每次“生殖劳动”的时候彼此都能听得到,如果想交谈只能压低声音说悄悄话。

     

    这期间,“天使”联队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们的编号虽然没被取消,却不再代表名字,而是每个人都取了日本名。“天使”有了部分自治权,联队长依然由秦少武担任,各大队和各中队都任命了大队长和中队长。宝钰被任命为第一大队大队长,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卧室也搬了出来,与办公室相邻。尽管看守还带着武器,但已改称管理员。对大家的限制放松了许多,尽管单独外出依然不允许,但五天一次的休假时间可在管理员的陪同下,以小队或班组出去活动了。

    另外两个中队分驻在神户和奈良,宝钰在神户见到了八弟李进。李进告诉他,二哥张洪玉原来和他一个中队,病了以后便不知去了哪里,两人再没见面。宝钰发现,那些被淘汰下来的“天使”,起初从事的是做饭之类的后勤工作,后来逐渐换成日本老人或小女孩。那些人不知去向。一天秦少武过来请他去泡温泉,宝钰问起这事,秦少武心情有些沉重地告诉他,他们被派到森林伐木了。日本能源奇缺,由于战争煤炭和石油成为战略物资,控制得特严,就连公交车大都改成烧木炭的,取暖只能烧木柴,一到冬季需求量相当大,而国内又缺乏男劳力,只得把他们派去砍伐树木。

    宝钰说大阪的冬季偶尔还下雪结冰,一床棉被好多人受不了。秦少武告诉他这事恐怕难办,住在大阪的日本人冬季就盖这样的棉被,这是因为中国人不太抗冻的缘故。日本的资源已经彻底枯竭,争取肯定无望。宝钰本来还想提伙食的事,换成日本人做饭以后饭菜更差了,白薯、土豆成了主食,菜里几乎看不到油星儿了。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宝钰仍然参与“生殖劳动”,但他有权利选择“生殖劳动”对象,还可以在姚成龙、秦少武等“天使计划”执行委员会成员的陪同下到管辖的三个中队视察,了解情况,做大家的思想工作。当着大家的面,他的言辞慷慨激昂,满口都是“效忠天皇”之类的话,甚至还被记者采访刊登在大阪的《每日新闻》上,标题叫做《天使的骄傲》,当然报道里没提他们的具体工作,更不会出现他们的中国名字。

    私下里宝钰则培养亲信,向大家灌输“麻痹敌人,荡寇不移”的思想,对死心塌地效忠日本的那些人,除严加防范,还把有一定官阶和影响的设法除掉。宝钰让秦少武给他买来泻药,让李进下到二中队长苟献忠的饭里,使他连续拉了几天肚子,没法从事“生殖劳动”,被管理员带走,按照当局的话说,“没有闲饭养活闲人”。后来根据宝钰的提议让李进担任了中队长。不出半年宝钰完全控制了一大队。

    夏初,宝钰所在的一大队来到京都,此时他跟秦少武、姚成龙的关系更加“密切”了。那天姚成龙请他看电影,看完那部凄美的爱情片《湖畔之夜》,当那个美艳的女子在情人病逝后,徘徊在夜晚的湖畔,反复低吟着悲戚调子的时候影院里哭声一片,宝钰和姚成龙也都哭得一塌糊涂。

    出了电影院宝钰非请姚成龙不可。酒至半酣宝钰无限动情地说:“堀场君,看了这部片子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的爱妻杜松梅——哦,在我心里已经把她视为我的妻子了,我没法控制自己,我太喜欢她太爱她了。她即将临产,我多想陪在她身边呀。”

    “人之常情啊,可以理解。不过,‘天使’不允许请假你是知道的,这事我恐怕做不了主啊。”

    “看在咱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就通融通融吧。”

    “那我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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