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宗的封禅绝唱

　　

　　□ 鹿 锋

　　一

　　泰山封禅并不是一个大概率事件。自秦始皇至清溥仪的两千多年间，共有6位皇帝12次封禅泰山。宋真宗是中国历史上在泰山封禅的最后一位皇帝。

　　封禅的本意是封天禅地。所谓“封”，指在泰山上筑土祭天；所谓“禅”，指在泰山下的小山上辟场祭地。天人感应思想是封禅学说的理论基础。所谓天人感应，即指自然与人之间存在神秘互动，天意引领人事，人事会应天意。人若违背天意，上天就会降以灾异进行警告惩戒；如若政通人和，上天就会降以祥瑞进行肯定奖励。在今天看来，这种跨范畴的直接类比虽然不那么合乎逻辑，但其时特定的历史语境下，这种天人交通呼应的思想又确乎在天命与人事之间建立了一种独特的肯定与制约机制。

　　最早记载泰山封禅的文献是《管子·封禅篇》。《管子·封禅篇》已佚失。《史记·封禅书》上记述了管仲有关封禅的一些言说，如春秋之前有无怀氏、伏羲氏、神农氏、黄帝、炎帝、颛顼氏等72位帝王到泰山封禅，但这些说法并无实据实证。

　　秦始皇是将泰山封禅由传说变成现实，由理论变成实践的第一人。公元前219年，全国统一后的第三年，秦始皇进行了泰山封禅。此后，汉武帝八巡泰山，七次封禅，成为中国历史上封禅次数最多的皇帝。汉武帝泰山封禅166年后，汉光武帝封禅于泰山。受东汉都城制度由“东向为尊”向“以南为正”观念改变的影响，汉光武帝将泰山封禅的路线由泰山东侧转移到泰山南麓，此后的皇帝封禅皆循此道。唐高宗基于政治平衡的考虑，打破女性不参与封禅的惯例，携皇后武则天共同封禅。唐玄宗的封禅堪称阵仗庞大，其封禅队伍据说达10万人之众。历朝封禅不仅可告天受命，又能彰显盛世之功，因之封禅成为历代皇帝心心念念的至高夙愿！

　　然而，运势基于时势，天算还加人算。到了宋真宗，古老的封禅却被玩坏了。宋真宗成了泰山封禅的历史终结者！

　　 二

　　皇帝的泰山封禅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泰山封禅的条件有三个：其一，异姓而王，国家一统；其二，事功卓著，百姓安乐；其三，天降祥瑞，时呈吉兆。三个条件中，前两个条件是基础，后一个条件是关键。赶不到改朝换代或不干出点惊天动地的功业来，是不好意思到泰山封禅的。即便是具备了前两个条件而没有祥瑞，那也不能直接去泰山封禅。齐桓公成就霸业，睥睨群雄，极想封禅，但被管仲以没有祥瑞为由而制止；唐太宗开创“贞观之治”，几经参酌筹备，数次将欲成行，但不是遇天出彗星，就是遇地生水灾，最终也封禅未成。

　　封禅必须创造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宋真宗和他的大臣们想到了，并且也努力去做到了。

　　先看“天时”。公元1004年，宋、辽在澶渊（今河南濮阳）交战。宋军暂胜而议和。双方约定宋每年给辽银10万两、绢20万匹的“岁币”，然后相互不再滋扰，保持边境稳定。“澶渊之盟”给宋辽带来了约120年的和平。但对此议和，时人见仁见智。有人认为这是以有限代价换取长治久安的务实选择，也有人认为盟约是损害大宋尊严的“城下之盟”。为平复众议，引导舆论，宋真宗听取了其时履行相当于宰相职责的知枢密院事王钦若的建议，拟在这个时间节点，以泰山封禅典礼来震慑北辽，弘扬国威，提振士气。从初衷看，这个想法似也有无可厚非的现实考量。

　　又造“地利”。天子有想法，地上有办法。一时间，京城、泰山相继出现各种有利于泰山封禅氛围的祥瑞吉兆。先有天书两次降于汴京皇宫，后有甘泉喷涌，继有六月初六黄素天书降于甘泉北侧。但也就是这些做法，成为后人非议的主要把柄。

　　再设“人和”。各地赴京请封的民众“相继于道路”。官员奏疏叠呈。更有人进献秦时因泰山封禅而刻制的《秦泰山刻石》的拓片和《汉武封禅图》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封禅氛围在全国形成。而这些躬身趋奉行为的来由，大家都心知肚明。

　　1008年四月四日，宋真宗决定进行泰山封禅。十月初四，宋真宗奉天书由京师出发前往泰山。声势浩大的封禅队伍行走16天抵达泰山。十月廿一日，王钦若献上3.8万只泰山灵芝。十月廿四日，宋真宗在岱顶举行封天仪式。十月廿五日，在山下社首山行禅地之礼。十月廿七日，宋真宗离山返京。于此前后，宋真宗改“乾封县”为“奉符县”并在今泰安南部的旧镇社区附近新建治所；诏封泰山神为“天齐仁圣帝”且对岱庙进行修葺；举行封禅科举特科；赐办“天贶节”，开启了东岳庙会等。

　　 三

　　皇帝封禅是一场关国系民的大戏。这场大戏既有正史可见的黄钟大吕式的堂皇奏鸣，同时也伴有稗史逸闻中插科打诨般的坊间谐曲。据说宋真宗封禅除其政治考量之外，还有来泰山祈嗣的隐愿。宋真宗一生共生6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由于种种原因，其子女多早夭折。来泰山封禅时，40岁的宋真宗尚无儿子。国祚绵长，血脉为大。民间传说宋真宗封禅泰山时，途中经今菏泽市东明县的龙骨寺，遇见容貌婉丽、知书达礼的道姑李宸妃。皇帝返京后銮驾征召。后李宸妃生下一子，即后来的宋仁宗。李宸妃生子后，皇子被皇后刘娥抚养。宫中所有人也对此守口如瓶。李宸妃生前声名不显，地位不高，但皇后刘娥平素亦未予加害，并且在李宸妃去世后予以厚葬。后来宋仁宗得知真相，恸哭不已，百感交集。李宸妃也被追封为皇太后。民间“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即由此事而演绎生发。

　　 四

　　宋真宗在岱顶今碧霞祠西侧的泉池洗手时，发现一石琢玉女像。后来人们将此名之为“玉女池”，并在池旁修建玉女龛。泰山碧霞祠信俗就此开启。

　　宋明以降，碧霞元君信俗由妇女及大众，由底层至高层，由零星到隆盛，最终推动形成了泰山“一天一神一仙”三位一体的信仰格局。

　　东岳大帝是泰山的山神。远古时期，人类的生存条件艰难，认知能力有限。高山大河等自然存在以及风雷雨电等自然现象让人们惊异、畏惧、好奇、期盼。人们以儿童般的天真，由己及人，由人推物，把大自然想象为有喜怒哀乐的人，并由此幻化出具有人格特征的自然神灵。经过漫长的演化升华，泰山神由最初的山形石态变成半物半人的模样，最后终于演化为帝王之相。

　　与女娲、西王母等伟大女神一样，碧霞元君既承载着母系社会生殖崇拜的文化基因，又凝结了后人对女性慈爱、宽厚、美丽等品质的信赖与崇敬。人们把碧霞元君当作“求风得风，求雨得雨；求男得男，求女得女；求富得富，求官得官；求财得财，求名得名”的万能神仙，并且把碧霞元君称作“泰山老奶奶”“泰山娘娘”。比起“王”和“大帝”来，这些称呼显得亲切、亲近、温馨、温暖。如果说东岳大帝是帝王之神的话，那么碧霞元君则是老百姓自己的神！

　　泰山石敢当信俗源于原始的灵石崇拜。远古先民的生活与石头密不可分，如用石头制造工具、打制武器、击磨取火等。石头质地坚硬、稳固、牢靠，极易让人联想到与人事相关的正直、忠诚、坚毅、勇敢等高尚品格。原始的灵石崇拜与石头的审美特征融汇在一起，造就了泰山石敢当这个仙格化的人和人格化的仙。泰山石敢当的主要本领是镇宅护家、治病驱邪。泰山石敢当信仰由北方到南方、由大陆到台湾，逐步扩布到东南亚地区。比之东岳大帝、碧霞元君，泰山石敢当就像那位威武英俊且身怀绝技的邻家大哥。

　　东岳大帝、碧霞元君的地位职司此消彼长。泰山神的职司逐渐由综合性的万能神演变成单一性的冥界王，而碧霞元君的功能则由最初的单一性生育神，逐步扩大为综合性的全能神。身居高位的东岳大帝逐步把泰山的主流信俗让位给了平民出身的碧霞元君。碧霞元君俨然成了泰山主神。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信仰的奇迹！

　　今天，在泰山，东岳大帝、碧霞元君、泰山石敢当“一天一神一仙”各司其职、相得益彰：东岳大帝主司阴阳终始、万物润养，功用主要在国家层面；碧霞元君主司护国庇民、普度众生，功用主要在社会层面；泰山石敢当主司守家护院、镇妖辟邪，功用主要在家庭层面。泰山逐步成为官民共享的敬之山、用之山、亲之山！

　　这一信俗格局，就源于宋真宗在泰山顶上的神奇发现。

　　 五

　　宋真宗不甚高明的封禅操作让许多人不以为然甚至看他不起。对于这场笑话式的闹剧，时人多有腹诽。至明太祖朱元璋，则干脆去掉了宋真宗诏封的泰山神帝号，并确定不再进行封禅。此后的皇帝们都直接放下了封禅这个烫手的山芋，而改封禅为祭祀。相对于封禅的繁文缛节，祭祀可亲去，可派员，形式多样且无歧义，同时还省心省时省钱。明代皇帝先后40余次祭祀泰山。清康熙、乾隆20多次祭祀或登临泰山，特别是乾隆，还饶有兴致地为泰山写了170多首诗。虽然好诗少，但毕竟在这位皇帝眼中，泰山越来越像座山了。

　　两千年来，泰山封禅从虚到实，从多到少，从少到无，逐步从神圣走向实用，从神秘走向公开，从神奇走向日常。今天的泰山已更多地成为一座风景山、艺术山、旅游山，泰山曾经所承载的政治意蕴已逐渐成为厚重的人文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