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睁不开的眼睛

30年睁不开的眼睛

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上周宣布，詹姆斯·韦伯太空望远镜的发射又推迟了。这是它开始投入研发后的第13次延期，拖到了2021年初。预算也涨了13次，总成本从500万美元飙到如今预测的96.6亿美元。

建立这架太空望远镜的宏图始于上世纪90年代，它被称作“下一代望远镜”，接哈勃望远镜的班。近30年间，北京申奥失败又成功，梅西从世青赛金靴少年成长为这个夏天难逃遗憾的阿根廷队长。第一批90后成年了，哈勃望远镜于去年退役。那架诞生之初就背负着传奇期待的望远镜，仍然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按照上一次的计划，它本应在今年秋天飞向太空。它将是人类最敏锐的“眼睛”，收集光线的面积将是前辈哈勃的7倍。在NASA的计划里，这只眼睛能逆着时间捕捉到140亿年前宇宙诞生之初恒星留下的光。它将绕地球运行，比月亮离我们遥远。

多年以来，它被认为是人类最复杂精巧、风险最大的航天计划之一，位列NASA的首要目标列表。全世界的研究机构都等待它睁开眼睛。与它相比，做出诸多不朽发现的哈勃看起来像一片圆圆的美瞳隐形眼镜。它的照片出现在知名科学刊物上：18片6边形镜片蜂巢状组装在一起，主材料是铍，镀48.25克金，在黑暗的宇宙中粼粼闪光。

它也是跳票最严重的航天计划之一。1997年计划启动，它的目标是在2007年发射升空。从2000年到2018年，每年NASA都要召开一个发布会，遗憾地表示要推后一年。最近这次延期前，NASA科学主管托马斯·祖布肯对媒体表示过，他们“有70%的信心”能赶上截止日期。

作为晚期拖延症患者，我对这种史诗级的拖延五体投地。

NASA召集了一个独立委员会来调查这次延期中暴露出的问题。主持调查的是托马斯·杨，一位曾在NASA工作了21年的退休工程师。祖布肯表示，杨应该是他见过“最擅于挑毛病的人之一”了。

这次调查最终形成了一份69页的报告，于上周发布。字里行间透着工程师的细致和呆气，指出问题毫不留情。撰写者担心长期拖延会对研发团队的士气造成影响，建议可以邀请工作人员家属来参与活动，并严谨指出是“包含食物的那类活动”。

在这份报告中，人为失误被单独指出。一种不合适的清洗剂导致所有阀门都不得不被卸下、维修、替换。一个接线错误导致换能器电压过载。监察员本该发现这个错误，但比起亲自看看，他直接相信了技术员的回话：接线没问题。

灾难性的一次失误发生在声音实验中。詹姆斯·韦伯太空望远镜下方由支架撑着一张8层织物的遮阳罩，工作人员没想过检查固定遮阳罩钉子的牢固程度，巨大声浪中，它们纷纷松落。NASA因为这次事故召开了新闻发布会。祖布肯表示，还有两个零件至今没找到。

我似乎能看到PDF文件背后杨那张语重心长的脸。报告中说：“太空事业出一次错就停业。上百人完美地完成上千项任务，但是一个人犯了一个错未被发现，这个任务就失败了。”

1972年的“挑战者”号悲剧，因为一个O型环失效导致舱门难以打开，7名宇航员在大火中罹难。

对詹姆斯·韦伯太空望远镜而言，失误的代价无比巨大。报告中指出，它无法如许多航天项目一样“边飞边测”。它太遥远了，没办法派一支队伍飞去检修。它太复杂了，没有第二次机会，成败都在唯一的一次发射。

每有事故发生，祖布肯说：“这肯定不是个好消息，但也不是坏消息。”错误没在天空中发生，而是在地面上被发现了，是万幸。

詹姆斯·韦伯太空望远镜面临着数个“第一次”。30年间，总有新情况出现，有新漏洞要堵，人力和资源不断投入。在未知面前，计划似乎总赶不上变化。

报告中说：每一个太空项目都会在某个时点面临抉择，一边是生意，一边是任务。詹姆斯·韦伯太空望远镜也到了这个时刻，原则是——任务的成功是首要的目标，时间表和成本都不如它重要。

“詹姆斯·韦伯望远镜值得等待。”祖布肯说。

我能理解这种取舍。这是超越人类短暂生命的野心。然而，也正是人之为人的弱点，拖慢了这份野心实现。

直接导致此次延期、多耗了1.5亿美元的失误，都发生在加利福尼亚的组装厂。今年3月，望远镜主体部分被送至此处进行最终组装，核心部分都已完成，太空车和遮阳罩的等外围部件的制造和组装则外包给其他厂家。承担重要工作的就是诺斯洛普·格鲁门，世界第四大军火商。

全世界的航天机构都常常做甲方，将不那么重要的部分交给有资质的企业完成。一架航天飞机上的螺帽、冷却剂和厕所可能来自世界各地的制造商。让跨时代造物飞上天空的，不只有怀揣名校学历的高知工程师，还有经验丰富的专业制造工人。

格鲁门正面临品控不够专业的怀疑。备受关注的美国军事卫星祖马今年初没能成功进入轨道，该项目的两家合作商中，Space X刚被政府主导的调查排除发射失误的可能，格鲁门是另一家。

独立调查报告明确要求NASA加强对这家外包厂商的监管，让接触大项目的人员接受成熟流程的训练。

繁琐的沟通不仅存在于甲方乙方之间。调查报告中呈现出一个徐徐运行的庞大体系：层层环节人员众多，下游有时需要为上游的错误买单。一次行动将牵扯欧洲宇航局、 NASA等多个机构。一些问题在设计时就已经埋下，却只能在制造时被发现，有时还发现不了。

NASA终究是个大体制，面临着全球大体制常见的问题。写小说《火星救援》时，在NASA工作的作者把它讽刺得透透的。能在火星靠种土豆活下来的主人公在和NASA取得联系后，反被它找来的一群专家委员批评，人人都想教他一个更正确的方法。

调查委员会给出的建议或许值得全世界参考。他们希望NASA能为整个项目任命一个委员会经理，有工程经验，能说得上话，能主持大局拿主意。设置“责任设计工程师”，负责关注某个部件从设计到制造测试的每个环节。他们将被严格训练，并被不时检测。

这份调查报告是公开的，只要家里通网，任何人都能查阅这份清清楚楚的“NASA家丑清单”。他们在报告开头附了4页的逐条回应，包含已经和即将采取的具体措施。

我仍然期待这只跳票30年的眼睛能睁开，但对未来可能的跳票，我也不会惊讶。

王梦影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