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背亡妻回家的男人:我既不情义也不薄情 只是平常人

     

    吴加芳的这间老房在地震中垮塌,断壁矗立的房间长出莫名的草木。

    【人物档案】

    吴加芳,55岁,四川省绵竹市兴隆镇广平村人。在汶川大地震中,吴加芳因一张骑摩托车背亡妻回家的照片,被称为地震中最有情义的丈夫。不久他又因闪婚和离婚引起争论,“从情义男到薄情寡义男”。

    如今,他从伤痛和阴影中走出来,过上坦然平淡的生活,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三个心愿。

    十年,依然无法忘却。

    5·12,汶川,一个刻度,一场裂变,一道过不去的坎,一块敲在人心的钟。

    时间永在流逝,我们也擅长遗忘,但有些记忆会冻结时间,对抗遗忘。

    69227人遇难,374643人受伤,17923人失踪……这不是统计学上的冰冷数字,而是那些鲜活生命在生死墙上的清晰“签名”。

    他们就是我们,有着对生的炽热,对爱的追寻,对未来的憧憬。但那场劫难丢出了不仁的骰子,于是那些逝者为生者承受了死亡,而生者则用记忆接续记忆,延续他们曾泛起在内心的生如夏花的期望。

    是故,我们得沿着记忆溯洄和凝望,望是为了不忘。

    我们不能忘记那一瞬的地动山摇、生命零落,不能忘记那些抗灾和救灾的身影,不能忘记首次为震灾逝者降下的国旗,不能忘记灾后毅然的重建、汶川决然的重生……

    每次回望,总有些名字会像弹窗那般,从公共记忆的页面弹出——敬礼娃娃、吊瓶男孩、芭蕾女孩、背妻男、“猪坚强”等。这些名字经常带我们“温故2008”,让我们在经历者向死而生的能量中掂量生的分量。

    而如今,废墟之上繁花生长,结痂的伤口处生出了新的肌肤。那场重创生灵的灾难,也确实在以历史进步为补偿。

    但越是这样,我们越要回望——哪怕再厚重的记忆,都无法压过灾难的重量。

    十年生死两茫茫,无法不思量,心中自难忘。

    吴加芳如今爱养花。花种养在房顶,每天傍晚放了工,换身干净衣服,他就到房顶侍弄花草。

    花开得很别致,一根长梗上四朵花,花朵火红,个个成双成对的,像电线杆上的四个大喇叭。这种当地俗称“炮打四门”的花,吴加芳不晓得学名叫做朱顶红,但一直晓得是亡妻石华琼的生前所爱。

    这些红花,妻子曾亲手种在老屋前的坝子上,每一株都成双成对,甜得像两个人的感情。大地震时,断壁残垣落下来,砸毁了花,也带走了妻子。他把妻子安葬在老屋前的麦地里,坟边也种满这种红花,抬眼就能望到。后来,吴加芳各地打工,花朵娇弱,渐渐颓败。

    十年了,陌上花败复花开,大地震后的前五年,他陷入“情义男到薄情寡义男”的舆论漩涡中,痛苦不堪,后五年,他努力让自己从伤痛的阴影中走出来,回归平淡。

    “我总算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但我忘不了过去。”现在,吴加芳每日在工地上做泥瓦工,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三个心愿:修葺后房,给亡妻修坟立碑,让儿子尽早结婚成家。

     

    5月1日,吴加芳在自家屋顶侍弄亡妻生前所爱的一种花,当地俗称“炮打四门”,学名“朱顶红”。

    “累透了,就不去想以前了”

    5月2日中午,绵竹27摄氏度,天气闷热,吴加芳挥动瓦刀,劈砖、铲灰、砌墙,汗如雨下。

    他现在是绵竹市一家工地上的泥瓦工,为老小区整修天然气管道。每天早晨六点起床,从早八点干到下午六点,中午有一个小时吃饭时间,忙到精疲力竭,挣150块钱。

    他不觉得辛苦,跟工友在一起,他很开心。工友老邓特别理解他背妻子的举动,“那事摊上谁,是个男人都会背。”

    包工头老丁正看中了他勤快能干,整个工程只需要一个大工、七个小工,吴加芳是唯一的大工,“砌墙、抹灰、贴瓦,老吴手艺多,老实能干,眼里有活。”

    拼命干活,也是吴加芳解脱自己的方式。这两年,他辗转绵竹的各个工地,也到过新疆打工,“累透了,就不去想以前了,累能掩饰自己脑袋里的阴影。”吴加芳说。

    然而记忆像永不停歇的钟摆,尽管时间缓缓推移着,他在地震后新建的房子都已经住了九年了,但往日的片段总在吴加芳的脑海里滴答作响。

    他感觉不到妻子石华琼的离开,恍惚中,总会觉得妻子正在厨房洗菜做饭,要么在看电视,或者在玩智能手机,她用的手机一定是最贵最好的,他那么疼她,“如果没有那场地震,一切该多好。”吴加芳感叹。

    第一次见到石华琼时,莫名的欣喜又不安。那是30多年前,22岁的他在汉旺镇的工地上给人盖房,21岁的石华琼当小工。“她初中毕业,戴着眼镜,斯斯文文。”他向工友打听,那个白净的女娃是谁。

    他感觉两人一见钟情心照不宣。不久的一个下午,石华琼到广平村串亲戚,吴加芳赶过去,“耍朋友嘛,她不吭声,我说你不吭声就表示同意喽。我手上有个银戒指,摘下来给她戴上去,就娶了她。”

    石华琼爱漂亮,他给石华琼买了好多漂亮衣服,天热了,他不让石华琼在地里干活,“她皮肤白,太阳一晒就红,我看了心痛。”石华琼也不肯回家,在阴凉处望着他。1987年,他们的儿子出生,吴加芳觉得日子更甜了。

    当然更忘不了最后一面。大地震刚过,他丢下手里盖房的家伙什,骑着摩托车去寻她。还是在汉旺镇,靠妻子的发卡从断壁中找到了她。

    当时,石华琼到汉旺镇给手机充话费,地震来临,她被埋在废墟中。

    两天时间里,他想尽了办法,最后还是决定用摩托车载她回家。

    他用袖子擦拭妻子脸上的灰尘,用绳子把她绑在自己身上,骑摩托车回家路上,他回头看妻子的脚有没有蹭到地上,脸有没有贴紧自己。这一瞬间被一名摄影师拍了下来。

    十多年来,吴加芳不厌其烦地告诉来访者,自己并不是什么“最有情义男”,他只是一个平常人,那种情形下,背妻子是每个男人的责任,“我觉得我很亏欠人家,本来要呵护一生的。”

    “没活干的时候,那些年的场景,美好的、痛苦的,就像放电影一样,自动跳出来。”吴加芳说,活着的人总得继续活着,他试图努力克服自己不去想,要让走了的和没走的都能安生。

     

    吴加芳现在所骑的摩托车,背后是现在的家。

    绕不过的心坎

    下午六点多,工地放工,吴加芳回到绵竹兴隆镇广平村的房子。

    这座房子是2009年重建的,刘如蓉出了4万。重建房子的时候,吴加芳对媒体说,他和刘如蓉以后会在房顶开个茶馆,安安稳稳过后半生。

    刘如蓉是他第二任妻子。吴加芳背亡妻的照片被媒体刊登后,他共收到了16名全国各地女性的求爱信,在深圳打工的刘如蓉是其中之一。两人保持了3个月通话,见面9天就领了证。

    如今回想,吴加芳觉得和刘如蓉的这段婚姻是可以的,但因为是闪婚,吴加芳被外界指责薄情,妻子才刚去世就结婚,忘恩负义。两人一起挨骂,到最后都扛不住了。“村里人说我背老婆出名了,发财了。她一出去,人家就在背后指指点点,慢慢的压力太大,我们没有磨合好,一点小事就提出离婚,退路退到底了。”

    吴加芳说,其实他心里明白,除了各种非议,他和刘如蓉两人真正绕不过去的心坎,一直是前妻石华琼。

    吴加芳忘不了石华琼。2009年建房时,他用自己的地和邻村换地,就是为了让房子离石华琼的坟近一点。重建时,他和刘如蓉住在帐篷里,吴加芳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是到石华琼的坟上走两圈。房子修好后,茶馆没开成,吴加芳在屋顶种满了花草,全是石华琼生前喜欢的。

    时间久了,和刘如蓉的矛盾出来了,吴加芳说,当初两人在一起是因为她觉得“我对前妻好”,最终前妻成了两人的爆发点,吴加芳遇到了比“你妈和媳妇掉水里你先救谁”还艰难的问题,刘如蓉质问他,“前妻重要还是我重要,我一个活人还不如一个死人?”

    “你俩都重要,你不要跟一个逝去的人比较嘛。”这个男人很诚实地回答。

    吴加芳有时也怪媒体,因为刊发他背亡妻的照片,他被人们熟知,“那张照片拍的,其实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是做丈夫该做的事,是你的责任。后来都说嫁人就嫁吴加芳,说你有情有义,后来我再婚了,说你薄情寡义,如果当时不是拔高,也不会摔得那么惨。”

    临近汶川大地震十周年,多家媒体约访,吴加芳在电话里都拒绝了,“耽误时间干活。”但面对登门造访的记者,他也会心软,“做媒体的就跟打工一样,你们领导让采访一个人,没有完成,你回去怎么交差。打工也一样,你不去干,人家都在干,怎么办。”

    “真爱比什么都珍贵”

    这段聚光灯下的婚姻维持了将近一年,观众散了,两人离婚。儿子常年在绵阳,三室两厅的房子里只吴加芳一个人,略显孤单。

    每天傍晚,侍弄完花草,吴加芳卧在客厅的沙发里,点上一根烟,电视机常年不开,偶尔用手机播放几曲流行音乐,然后早早睡觉。整日如此。

    吴加芳戒过两次烟,一次是和刘如蓉结婚时,为了省钱盖房子,一次是和刘如蓉离婚当天,他把只抽了两根的一包烟撒了。

    但两次都没有成功。

    离婚的时候,刘如蓉让吴加芳归还建房的4万块钱。他凑不出,成都一个侦探社的老板替他出了钱,他打工两年偿还。

    那两年,他做得最多的是婚姻调查,“大部分是老婆调查老公在外面有没有养小三。”

    即便真的证实男人养小三,他仍倾向于劝合不劝分。他用自己一次甜蜜和一次失败的婚姻经验来劝解她们,“我是过来人,感情上受到过很大的创伤,千好万好都不如原配好。”

    他觉得家庭完整才是最幸福的。

    有一次,一对父母让他找女儿。女儿是城里人,跟农村男朋友回了农村,父母让他想办法把女儿弄回来。

    吴加芳当场拍了桌子,“你女儿心甘情愿跟男朋友去农村,说明他们是真爱,真爱比什么都珍贵。”

    2012年,侦探社老板因为涉嫌非法获取个人信息被逮捕,公司员工大多选择离开。吴加芳的“卖身”期限也到了,他主动留了下来,帮助维持公司运转,“老板对我有恩,那四万块钱是人家帮我,现在老板遇到难处了,我要报答人家。”

    2015年老板出来后,吴加芳觉得公司员工人人有文凭,个个都是大学生,自己只是个农民,“农民就该过农民的生活。”他辞职回老家,干老本行。

    农民该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像我现在一样,忙时种地,闲时打工,年复一年。”吴加芳说,这样的生活哪怕贫困,但充实快乐。

     

    石华琼的坟就在老房门前,最近一个月,几乎每天,吴加芳放了工都要去坟前转转,向妻子默念说话。A12-A13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尹亚飞

    三个心愿

    吴加芳说他有三个心愿未了。为石华琼修坟立碑,是第一个。这个想法已经在吴加芳心头萦绕了十年。

    石华琼的坟就在老房门前,从新房溜达过去,也不过五分钟。最近一个月,几乎每天,吴加芳放了工都要去坟前转转。吴加芳感叹天不睁眼,哪怕妻子是因为别的原因去世,他都不会像地震遇难这么痛苦,“如果是生病没的,我起码会照顾到她,可以补偿一下。”

    他希望给妻子修一个漂亮的坟,周围种上花,种上鲜红的“炮打四门”,“死了也要对她好,要像活着一样享受。”

    儿子是他另一桩心事。儿子常年在绵阳,做电气焊工作,31岁了,还没有成家。逢年过节,他免不了催促儿子赶紧找女朋友结婚。

    父子俩往往不欢而散,“儿子说,我坐轿的不慌,你抬轿子的慌什么。他叫我不要操心,保重身体就好。”

    对于自己的感情,他却变得小心翼翼。去年经过朋友介绍,吴加芳又恋爱了,对方是绵竹城里一家商场的导购。尽管交往了一年多,吴加芳还想“多磨合”,不能像第一次那样快。

    双方吸引彼此的是顾家。他仍然希望,对方必须接受他对原配的怀念,“我和原配咋样子,我经历了啥子,不能有丝毫隐瞒。我希望一起同甘共苦、经历风吹雨打。”

    吴加芳做了一辈子泥瓦匠,对房子情有独钟。当年在父亲的一间老房,他跟石华琼结婚。1989年,他攒了300块钱,盖了三间瓦房,连砖都是借的。外出打工,干了5年才还完债。这间老房在地震中垮塌,断壁矗立在石华琼坟旁,房间长出莫名的草木。

    2009年重建新房时,房子修得很精致,吴加芳自己画的图纸,三室两厅带卫生间,客厅中还有一个小错层。跟城市的房子一样,他说地震前他脑子里一直有这个户型,想给石华琼盖的。

    现在,吴加芳的房子还没有完全完工,门前堆放着砂石。他连前坝还没有打起来,后房也没有修。把房子修完,这是他的第三个愿望。

    吴加芳盘算,立碑修坟一万多,修房两万多,加上之前建新房欠的债,他还要骑着摩托车到工地上干几年。

    以前上工地骑自行车,石华琼怕他累,让他买辆摩托车。吴加芳怕花钱,买了辆旧摩托车。

    10年前的5月14日,他骑着那辆摩托车,最后一次载着石华琼回家。

    新京报记者 王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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