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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全国首例婚闹案原告成企业家 新郎曾起诉11位好友

    (原标题:“全国首例婚闹案”原告今成企业家:贵州新郎将11位朋友告上法庭后)

    婚礼当天全身被烧伤的曾凡旺,说起9年前那场事故,表面看起来平静如水,可还是露出些端倪——他头微微垂下,两手忙乱着不知往何处摆,目光低于水平线扫来扫去,然后抛出一句:“我觉得还是不要说那些细节了。”

    2009年11月22日,贵州遵义市湄潭县,青年曾凡旺将迎娶新娘,可厄运接踵而至。接亲途中,闹婚朋友将油漆泼了新郎满身,随后突发意外,他全身烧焦。妻子李静没有等来蜜月车票,却收到了市里最好一家医院的病危通知。

    2010年10月20日,缠满绷带的曾凡旺,将参与婚闹的11位朋友全部告上法庭,引起关注,被一些媒体和律师称作“全国首例婚闹案”。

    今年初,同样在遵义,一名夏性男子把3位从小到大的玩伴推上被告席。结婚那天,闹婚者用胶带捆绑他的手脚,他拼命挣扎时脸部朝下,从车上砸向水泥地,下颌面部多处骨折,导致十级伤残。

    听到这则新闻的时候,尽管反复声明自己已经“免疫”的曾凡旺,还是愤怒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从此反目成仇!”

    因为大量麻醉剂等药物的使用,曾凡旺的记性变得很差,但他又清楚记得,因为自己的案例,市里专门制定并下发了“倡导婚俗新风,制止婚礼恶搞”的通知,没想到这么长的时间后,悲剧仍旧重演。

    37岁的曾凡旺早已从烧伤后的灰暗人生里脱身,成为3家企业的负责人。一杯茶饮尽,他若有所思地问:“而他们,能走出来吗?”

    “回看婚礼录像,只有屈辱”

    曾凡旺和妻子李静,都不愿回忆那个本该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他们请人拍摄的婚礼视频,第一次公开放映,是在法庭上。画面中的新郎站在一辆皮卡车后车厢,头上缠着帕子,上身赤裸,穿着撕烂至大腿根的牛仔裤。车下,朋友们嬉笑着向他身上喷油漆,余下的是一圈看热闹的,没有人上前劝阻,曾凡旺不知所措,只得下意识用手去挡。忽然,有人跳上车,一边喷油漆,一边强行解掉曾的皮带,彻底撕烂牛仔裤,只剩下内裤。一阵哄笑声中,又有人上前,将牛仔裤的一头塞进他的内裤。

    “回看婚礼录像,感觉到的只有屈辱。”他在法庭上反问一名企图脱罪的被告,“如果你被扒光衣裤,会觉得开心吗?”后者哑口无言。

    当时刚被恶作剧的曾凡旺,碍于情面,即便觉得这些朋友有些过分,也没说什么,只想赶快收拾残局,赶往婚礼现场。

    根据经验,要洗掉油漆,最好的办法是用香蕉水或者汽油。情急之下,曾凡旺托人去加油站,盛了满满一烧水壶,提着径直跑到租住房的洗手间。“火突然从客厅方向冒到身上,一下子全着了,还有爆炸的声音。”

    那几年的新闻报道里,写了各种版本的着火原因:烧水打火、插座漏电……采访时,旁人你一句我一句,众说纷纭,然而谁也没有听过曾凡旺回忆。多年过去,他终于开了口:“是客厅有人抽烟。”

    大火熊熊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跑了。曾凡旺跑出洗手间,舀了厨房的水,去灭火。全程仅一分钟,他没想到自己险些走到生命的尽头。

     

    被烧伤后的曾凡旺曾一度不敢脸朝外人。 采访对象提供

    一身焦黑。曾凡旺强撑着,打算自己开车去医院。很快,“皮子开裂了,一块块往下面掉”。县里的医院明确说了,不敢接收。他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同行的人转而驱车两小时去市里,曾凡旺口干舌燥,马上体力不支。他依稀听到有人在耳边喊:“不能睡,睡着了人就没有了!”

    求生欲极强的曾凡旺终于见到他的主治医生,人应声倒下。

    苦苦等待的李静感觉那一天就像影视剧一般戏剧化:新郎没了。“同一天结婚的同学,她那么幸福,计划旅游、度蜜月;而我收到的信息,是医院下的病危通知书。”

    曾凡旺婚闹事故传开后,舆论哗然。遵义市当即专门制定并下发了《遵义市关于倡导婚俗新风制止婚礼恶搞的通知》。引导市民文明结婚、抵制“恶搞婚礼”,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

    然而,全身烧伤面积高达95%以上、被鉴定为三级伤残(伤残的等级从一级至十级,一级最重)的曾凡旺,人生从此被改写。

    “出事后,好友都躲了”

    直到现在,曾凡旺因全身结疤,大面积毛孔受损,汗腺无法正常排汗。温度稍高,汗都在头上。打麻将时,别人总要笑他:“你这是输怕了?”

    他还记得这样的场景:在医院,每天夹板固定,用仪器杀菌和烘干体液,不停地翻,像烤乳猪一样。退伍侦察兵出身的曾凡旺,顿时感觉之前常常挂在嘴边的“男人的坚强”,统统不存在了。哪怕是后来,到了夏天便要打赤膊,只穿个裤衩,用电风扇猛吹才能艰难度日。

    他也怕冷。当年植皮手术时,在头皮上取了好几层,一吹冷风,冷气就像灌进身体里。他皮肤结构改变了,全身痒,有时痒起来要抓破、抓出血才能止住。

    由于麻醉剂的使用,他记性变得极差,身体抵抗力也大不如前。当年第一次惶恐拿出镜子,看见自己模样,曾凡旺变得更加沉默。有人来访,他每次都想出门迎接,但没有勇气迈出一步。

    在这以外,生活上的困境更令他陷入绝望。

    2010年2月,曾凡旺不顾医生劝阻,执意中断治疗提前出院,理由是每天1万元的医疗费用,对于一个贫困地区农村家庭来说实在无力承担。他按揭买的一台80余万元的挖掘机,也因住院,无力偿还。“负债100万元,天文数字。”出院后,亲朋中已借不到一分钱。

    可是,所有这些,都不及闹婚朋友的离开更让人寒心。

    烧伤后,曾凡旺腿脚无法伸直,身板佝偻着,走路总是失去重心。2010年10月20日,父亲曾国伦搀起绑着夹板绷带的曾凡旺,出现在湄潭县法院。参与婚闹的11位朋友和售卖汽油的加油站,被他告上法庭。

    这件事他想了很久。他宽容过,谅解过,而就在妻子相继拨通那些朋友的电话却被拒接后,曾凡旺才开始质疑:“出事后,好朋友都躲起来了。最需要鼓励的时候,连一个安慰的电话都没有接到。”

    对簿公堂,见到的是各自推卸责任。他分明听到有人朝自己嚷:“别人怎么没有受伤,就你伤了?”

    法院最后判决:被告每人补偿原告曾凡旺各项损失26396.92元。

    “这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胜诉后,曾凡旺并没有追究赔偿,“来医院看过我的、赔不起的、不见了的,统统不追究了。”看着手上仅仅10来万元的赔偿费,他觉得该重新定义“朋友”这个词。

    不过,让自己感觉温暖的事情也不少。有记者帮忙,联系上了重庆的整容医院,又请来了香港的医生做免费植皮。李静也时常碰到陌生人,三五成群地来到医院,像亲人一样伤心抹眼泪;还有送来米、油的,刚想追出去问姓名,早就不见踪影;直接往卡上打钱的,到现在都联系不上。

    “现在有人争相邀请我主婚”

    夫妻俩3年里没有参加过一场婚礼。

    烧伤后的曾凡旺不可避免地被人视作“怪物”。一些亲戚朋友办婚礼,都有意瞒着不让他参加,怕给新人带来霉运。后来,他自己也识相了,不去凑热闹。

    老迈的父亲和患脑瘤的母亲,觉得整个家庭的希望破灭了。曾凡旺说:“能不能活,能不能好,能不能做事,都像刀子一样,悬在心头上。”

    李静最能感受他的痛哭。植皮手术前,要把烧焦的皮肤全部扒掉,见到新鲜血肉。为了省钱,曾家申请不进手术室,就在病房进行。“疼得全身发抖,嘴里咬着东西,翻来覆去。”尽管如此,她还是每天例行安慰丈夫“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家里钱也够”。

    过年了,别家都在放鞭炮,热热闹闹的。为了给丈夫治病,李静把家里的物件全变卖了,房间里空空荡荡。钱花完了,怕影响丈夫心情,李静就跑去厕所,哭够了,把脸洗干净,乐呵呵地回到丈夫跟前。

    那年圣诞节,从挨家筹款回医院的路上,李静情不自禁地拿出5毛钱,给了一名光着脚的乞丐,“感觉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74天,曾凡旺在医院度过了他一生最艰难的时光。离康复期还有两个月时,一家人决定回家。谁也没想到,平时李静在医生包扎、换药时,都在旁悄悄学。她打算自己来护理这个可能会拖累她一辈子的人。

    出院后,曾凡旺把自己封闭在屋子里,实在难受时就站在窗边,看看街上的车和人。

    有一次,楼下有好事者打听:“楼上那个烧伤的,老婆跑了吧?”李静一横眉,说:“没跑!”为了激励丈夫,她允诺:“哪天你站起来了,就去领结婚证;站不起来,就一辈子也不领。”

    那时候的曾凡旺连坐着都不行,吃饭时用勺子,手慢慢抖,到嘴边就只剩几粒饭;一站起来,总说头晕。可是有了妻子的鼓励,半年内,曾凡旺奇迹般地站起来了。

    妻子的承诺兑现。2010年5月,李静以“奖励”的形式,同曾凡旺正式登记结婚。

    出院后的曾凡旺,虽有些颓丧,精气神却一直没倒。手脚关节打不开,他就强行把连接关节的皮拉开。缠着绷带,用一只脚、一只手开车跑生意,开始讨生活。

    “那时候就一个想法,只要砍柴、卖鸡蛋能赚钱,我都会去。”生存和尊严,两个都不想丢掉。他开着一辆连20元油钱都加不起的皮卡车,倒运木材、煤炭,一旦赚了点钱,就马上还债。

    为了学幼师的妻子,曾凡旺又借钱经营起一家幼儿园。失去的那台挖掘机,又重新属于自己了。当年那个为了留住挖掘机,一瘸一拐拦到车前厉声说“要拉走就从我身上碾过去”的不讲道理的人,很快拿到了一个建筑材料供应项目,赚得人生第一桶金200万元。

    直到后来包工地、成立劳务公司和建材公司,年利润逾2000万元,曾凡旺都觉得是命运逼着自己去挣一份面子。“现在有人结婚,会争相邀请我主婚。”“浴火新郎”转眼成了“有福气的人”。

    然而,他却担忧,从内心伤痛走出来重新振作的人,实在太少。

    如今大多数节日,李静都会收到丈夫的红包和礼物,唯有结婚纪念日,却从来没有庆祝过。

     

    曾凡旺收到的证书和锦旗,被要求观看才从角落拿出。 陈凯姿 摄

    “一直记得当年给我捐1毛钱、5毛钱的孩子”

    烧伤是老天是自己上的一堂课,至少37岁的曾凡旺和36岁的李静都这么认为。

    一位是拥有3家公司股份的企业家,一位是幼儿园园长,夫妻俩有时看到5岁女儿、2岁儿子在身边嬉闹,会不由想起那些在他们落难后以捐赠之名炒作的企业,也会想起那些从口袋里掏出零用钱的小学生。“金额不大,但一直记得当年县里的学校组织募捐时,那些从口袋里给我捐1毛钱、5毛钱的孩子。”曾凡旺说。

    所以那时开的幼儿园,即使不赚钱,曾凡旺也决定减免许多贫困孩子的学费。当时有记名的捐款,好几个本子,李静至今保存着。现在但凡有捐款活动,夫妻俩都想着比别人多捐一点。

    创办建材公司之初,效益并不好,连年亏损。曾凡旺还是要当“慈善企业家”,捐助火灾中伤者、慰问敬老院老人、捐助学生、给村民送种猪,总计超过了10万元,大多不记名,甚至连照片都没留下。实在拒绝不了的表彰证书、锦旗,都卷起来,搁在工地板房的角落。

    员工张昌松记得,去年正月新婚,免不了碰上婚闹。40公里外迎亲,眼看还有5公里时,被朋友绑上皮卡车。正急得跺脚时,曾凡旺从车队后面挤过平时只能一车通行的山路,不断按着喇叭,抄到最前面,拿出剪刀,一边把绑手的绳子剪断,一边大声喊:“你们不要搞了,再这样下去要出事了。”

    新郎顺利完婚。看着张昌松手上被绳索勒出的血印子,曾凡旺眉头锁住,好久才打开。

    李静则变得更加敏感,遇上闹婚的小伙,一定会拉拽着劝他们:“吉时已到,不要再闹。”兴头上的年轻人,见状后马上住手。

    当年被告上法庭的朋友们,有几名现在还到了曾凡旺的公司工作。哪怕运作再艰难,他都从来没欠过工人一分钱工资。但“因为一件事,看到了虚假感情”,也让曾凡旺明白了许多道理: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掏心掏肺地去结交;在生意场上,还要学会拒绝和自我保护,不为人情所害。

    直到2017年上半年,曾凡旺的公司才开始盈利。公司所在地管委会的干部陈盛广,也难以想象曾凡旺如何支撑了这些年,“但之前对他关爱的人,一定给了他精神上的支撑,让他知道社会没有抛弃他”。

    如今,曾凡旺的公司工厂里,工人们把防火标识贴得高高,格外醒目。陈盛广检查安全,这几年几乎没查到过问题,“对安全隐患,他太敏感了,一发现就会及时排除”。

    记者跟随采访的几天里,曾凡旺回答问题时,总是将“没什么”“男人嘛”作为口头禅挂在嘴边,似乎往事已成过眼云烟。但有一次,在酒店房间午休,刚躺下不久,他便急急忙忙爬起,把灯熄灭,窗子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一片漆黑。

    “那以后,我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好。”他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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