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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莫迪亚诺小说中的人物,都在寻求自己的根

    编者按:走进大街上,突然接到女儿电话,得知自己获得了万万没想过的诺贝尔文学奖。这喜剧般的一幕,让莫迪亚诺多少有点像自己笔下那些经常要穿越时空去找寻自我的戏剧性人物。多少年以后,他会像他们一样,踏上一条找寻获奖之前的自己的路吗?一夜之间,并非热门人选的法国作家莫迪亚诺因为诺奖名闻全球。但在中国,广大的读者对他还相对陌生。其实,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莫迪亚诺30来岁时,其作品就已被翻译引进中国大陆。1993年,著名翻译家柳鸣九在《当代外国文学》中撰文解析莫迪亚诺青年时代的作品。事实上,从八十年代至今,莫迪亚诺的写作风格一直未变,他在获奖后对诺奖官网人员说,“我总是一种感觉我在写同一本书,这意味着,45年来,我一直是在以一种不连续的方式写着同一本书。”柳鸣九独家授权新浪文化,刊登这篇多年前解析莫迪亚诺写作风格的文章,以飨读者。

    文/柳鸣九

    莫迪亚诺于1968 年以他第一部小说《星形广场》在文坛崭露头角, 至七十年代末,又柑继以《夜巡》( 1969 年)、《魔圈》( 1972 年)、《凄凉别世》(1975年)、《户口薄》、《寻找自我》(1976年) 这一系列颇有独特新意的作品, 奠定了他在当代文学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

    1980年, 他还只有三十三岁, 正当年富力强, 在整个八十年代里, 他又做了些什么? 他的创作有何发展? 他的风格有何变化?他的离意有何充实? 这些问题, 不仅是文学史家、批评家、研究者所关注的, 也是一般读者都感兴趣的。

    《一度青春》(1981年) 与《往事如烟》(1985年) , 就是莫迪亚诺八十年代为数不多的三、五部作品中较为重要的两部。如果要谈它们的发展, 那么, 总的说来, 我们在这里所看到的,是莫迪亚诺式的题材与寓意的某种巧妙的变奏。

    寻找、查询、探求, 这是莫迪亚诺小说题材中常见的“ 基因” 。在《星形广场》、《夜巡》、《魔圈》、《寻找自我》中, 不同的主人公或是在到处寻找自己的避难所,或是寻找自己的“ 母体” , 或是寻找自己的血缘父亲, 或是在寻找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历史、自已的“自我”。总之, 他小说中的人物, 就象漂泊的浮萍似的, 都在寻求自己的根, 自己的归依, 自己的附着处,自已的支撑点。这些人物基本上都是存在于某种冷酷、阴暗、危机四伏的现实环境中, 置身于某种异己的、带有敌意与邪恶意味的群体或社会团伙之中, 因此, 恐慌感与危机感, 摆脱意识与追求意识, 也就构成了这些人物存在状态的精神层面, 他们的寻找与查询,正是他们的存在感与存在意识所促成的生存行为。

    在八十年代的这两部小说里, 作者似乎也在继续着查询寻找自我的这一主题。在《往事如烟》中, 主人公从美国回到离别了二十年的巴黎, 他情不自禁、不知不觉就一步一步进入了查询与寻找的状态,他要查询与寻找的,是他青年时期一段特殊生活中至今尚未完全消失的故人与一切残存的东西,是他那段生活的痕迹。在这里, 我们可以看到莫迪亚诺小说中常有的那种现代的查找方式、追溯方式:找电话号码, 通话进行探询,寻访有关的人与有关的地址、故里, 查阅档案文件,等等……在《一度青春》中, 主人公并没有追溯过去的要求, 他二十岁时那一段奇特的、混合着辛酸与污泥的生活, 是由作者从旁替他寻找出来、替他和盘托出的。但是, 在这里, 我们也可以看到莫迪亚诺小说中常有的那种探找性的细节,生人公提着装有巨款的行囊过了海关, 在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寻找接头人……不论这些情节带有多大程度的“ 寻求” 性质, 莫迪亚诺八十年代小说中的寻求探找, 已经不再是人物生存中至关紧要的事, 其前途命运、自我价值、存在意义息息相关的事了, 不再是人物倾注了自己全部感情, 怀着最急切的愿望非要完成不可的事了, 它们只不过是一件可为亦可不为的事, 它们在人物的生活中只具有一种追昔怀旧的意义。于是,我们就从莫迪亚诺八十年代的小说里, 看到了他原有的那种“寻求” 寓意的隐退,人物不再是寻根、寻源、寻找栖息地、寻找支撑点、寻找真实自我、自我价值的形象了, 他们身上不再有追求意识, 他们身上只有回忆的本能。`

    在莫迪亚诺的小说、包括他八十年代创作的小说中, 还有一种共同的“基因”,那便是人物的本源、人物的历史与往事、人物的生活陈迹。它们在小说中往往是若隐若现、朦朦胧胧、含混不清,难以捉摸,因此, 莫迪亚诺的小说往往也就是对埋藏在时间厚土下的生活、经历、往事的追溯与挖掘。当人物具有上述那种强烈的寻找意识与追求意识的时候, 这种对过去的迫溯与挖掘,就成为了作者埋藏“寻求”寓意的所在。到八十年代,原来的那种对过去的“寻找”寓意没有了, 作为一个一贯力求在自己作品里表达某种寓意的作家, 莫迪亚诺还能在原有的“基因”中表达什么寓意?

    尽管人物不再作那种牵肠挂肚的寻我与追求, 但毕竟他现时的生活与历史的生活之间存在着明显的距离,现时的自我与历史的自我之间存在着相当的反差, 于是, 这就成了八十年代莫迪亚诺寓意的落脚点。

    在《一度青春》中, 莫迪亚诺从男女主人公三十岁的现时, 从他们自足安适生活的现状, 回溯到他们二十岁时那一段贫穷、困顿的岁月,展示出他过去所处的那个发散出诡秘、犯罪气息的社会圈子、人群团伙以及他们当时冒险、屈辱、几乎象恶梦一样的生存状况的真相。在《往事如烟》里, 在英国成了名作家的主人公, 回到阔别了二十年的巴黎, 旧地重游, 点点滴滴都勾起了他对二十多岁时在巴黎那一段浑浑噩噩的岁月的回忆, 在这回忆中, 他过去所处的那个典型的巴黎式的腐化、堕落、花天酒地、颓废无聊、空虚迷乱的社会圈子又历历在目。如果说, 七十年代莫迪亚诺小说的主人公往往是在现时潜在危险的压力下, 在目前巨大的恐惧感与危机意识中,或者是在当前茫然失措的状态下, 迫切地去寻找自己的仿史与过去, 就象寻找一块避难的绿洲, 那么,八十年代这两部小说里的人物, 都是在现时安稳轻松的状志中、在当前心满意足的心境里, 不得已地回顾自己本想忘得一干二净的厉史与过去,对过去那段生活唯恐避之不及就象躲避瘟疫。这样, 在莫迪亚诺后来这两部小说里、现时与历史的反差, 也就突出了一种现在“如释重负”的基调, 一种“俱往矣”的基调。

    “俱往矣”,这是古今中外一个经常唤起文学灵感的“ 意思”。这种感受、这种情怀、这种慨叹, 曾是文学史上好些名篇佳句的产婆, 也是这些作品藉以感人与传世的内在精粹。在外国文学中, 华盛顿·欧文那篇闻名遐迩的小说《瑞普·凡·温克尔》可谓一典型的代表作, 在小说里, 瑞普一觉醒来, 世上已过了二十年, 俱往矣, 时代变了, “朝代”也换了, 就连酒店招牌上原来画的手执王笏的英主乔治, 也成了手举宝剑、头徽三角帽的华盛顿将军。在中国文学里, 这种“俱往矣”的情怀更留下了那么多俯拾即是的佳句华章, 如卢照邻的“节物风光不相待, 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 即今淮见青松在”(《长安古意》)。陈子昂的“丘陵尽乔木, 昭王安在哉” ? ( 《燕昭王》)。刘禹锡的“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辛弃疾的“英雄事, 曹刘敌, 被西风吹尽, 了无尘迹” ( 《满江红》)。苏轼的“百年兴衰更堪哀, 悬知草莽化池台”(《法惠寺横翠阁》)。柳永的“ 参差烟树灞陵桥, 风物在前朝” ( 《少年游》)。王勃的`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 《滕王阁》) 等等, 等等。一般说来, 这种“俱往矣”的主题, 大多是对物换星移、世事沧桑的历史感慨与悲凉凭吊, 另有一部分则是南柯一梦、往事如烟的个人追怀, 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与范成大的“ 一枕清风梦绿萝, 人间随处是南柯” ,就是两例。

    莫迪亚诺的这两部小说所表现出来的情怀, 就属于“俱往矣”这一人类永恒的感慨,而且近乎“ 十年一觉”、“ 南柯一梦”的人生感慨,不过,在这里,不是美梦的消失,更多的是恶梦的消失, 是主人公所经历过的一种现实、所交往过的一伙人的消失, 这一伙人在巴黎曾经风光一时, 喧嚣一时, 纵情享乐一时, 放浪形骸一时, 而今安在哉? 树倒猢狲散, 他们都象幽灵一样消失了, 象萤火虫一样陨灭了。在这个意义上, 莫迪亚诺八十年代这两部代表作, 是对巴黎红尘的点破, 是对巴黎浮华的挽歌与凭吊。

    莫迪亚诺这两部小说, 还有较深一层的关于人的存在的寓意, 这寓意是他在作品中更有意识、更为着力地加以表现的。他不止一次有意让读者感受到人存在的悲怆性与渺小性。这种悲怆性、渺小性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社会现实的。在《一度青春》中,人在肮脏泥沼一样的社会环境中受到诸如政治关系、经济关系、法律关系等等冷酷无情、尴尬难堪的束缚与挤压, 其存在意义荡然无存,人的存在沦落到了极为悲惨可怜的境况。小说中那个早年成名的音乐家拜吕纳,就是在无形的看似宽松的社会罗网中被窒息得每况愈下, 沦为一个跑街, 由此逐渐丧失起码的承受现实生活负担的能力, 最后终于自杀。小说中男女主人公二十岁年华的一度青春, 都是极为卑践的、人的价值全部沦丧的青春。路易从军队里出来后, 为了有一口饭吃, 就象哈叭狗一样跟在不清不白的人后面, 听从经济犯罪集团的调遣, 在污泥里打滚儿而不愿自拨;奥迪尔在生存奋斗中为了能灌唱片、当歌星、有出头之日, 宁可出卖自己的肉体, 她在制片商人面前听从吩咐摆姿势任对方玩弄的一场, 是小说中对人格沦丧富有怜悯之情的描写。在《往事如烟》中, 一伙人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 完全无存在价值与存在意义可言, 而他们这种生活方式与其说是由每个人的道德精神条件所决定, 不如说是巴黎那种特殊社会活象魔法一样的粘性与惯性所决定的, 这种粘性使这伙人象着了魔一样胶合在一起, 形成了一种共同的魔力磁场, 谁也无法摆脱这个磁场, 超越这个魔圈;而特殊社会生活的惯性, 则使得这一伙人象紧粘在一起的一个大雪团, 沿着行尸走肉的下坡轨道而加速滚动, 逐渐达到疯狂、精神崩溃的程度。

    莫迪亚诺小说中人存在的悲怆性与渺小性另一个重要的方面,则是形而上的。在这两部作品里, 不论是路易斯与奥迪尔还是让·德克尔, 都终于毅然爬出了他们原来巴黎生活的泥沼,摆脱了那个具有魔力的磁场, 然而, 他们的改弦更张、从新生活, 并没有根本上改变他们的存在的悲怆性与渺小性。《一度青春》中的路易与奥迪尔拐走了经济犯罪集团的巨款, 隐居在山区, 买下了一幢木屋, 办起儿童膳宿公离, 生男育女,过起平静富足的小日子, 在自己温馨家庭的小夭地里自得其乐。十五年过去了, 当他们三十五岁生日来临时, 他们对自己的一生别无他求, 只愿不要再“从零开始”,只愿能眼见儿女长成大人后离开老年的父母。在这里,人全部的存在归结为平庸苟安的人生,人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缩小到了这样一种可怜的地步, 而且, 若干年后, 他们也会象过去千千万万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一些年, 而后就象幽灵一样消失的芸芸众生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们的存在的悲怆性与渺小性是命定的。

    《往事如烟》的让·德克尔的存在,显然要比路易与奥迪尔要高两个层次, 活得比他们有意思得多, 他从巴黎走到英国,从事写作, 成了一个在不少国家都拥有读者的侦探小说家, 当然, 丰厚的收入、美貌的妻子、幸福的家庭、可爱的儿女、豪华的别墅, 他都应有尽有。然而, 当他回到巴黎,亲眼看到了原来那些同伙都一个个消失, 一个个成了幽灵、幻影,“就象所有的黄萤和萤火虫”,对此,谁也不会怀疑他自已也是“所有的黄萤和萤火虫” 中的一只。在这里,可以又一次着到人的存在的悲怆性与渺小性。莫迪亚诺不仅让读者感受到这一点, 而且把对这种悲怆性与渺小性的明确感知, 赋予他的人物。《一度青春》中的路易就“感到在林荫大道的灰尘中,自已不过是一粒尘埃, 然而, 这在空气中华竟是一种存在”。同样, 在《往事如烟》中, 正是让·德克尔也明确把世人比喻为生生死死的萤火虫。

    这个主题、这个寓意, 我们也似曾相识,它在莫迪亚诺的小说中, 可以说是由来已久了。在他六、七十年代钓小说里, 我们就巳经看到了他把人的存在视为水气、尘粒、幻影的窝意, 就已经看到了他关于“海滩人”的哲理。海滩照的背景中有一大堆人, 其中的一个人影他是谁?他在世界上做过什么?他是否还存在?对于这个世界来说, 这个海滩人只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一张曾经显露过的面孔, 一个曾经出现过的影子, 一只曾经闪烁一瞬的萤火虫。

    莫迪亚诺的窝意使人想起十七世纪大思想家巴斯喀早巳描迷过的人的状况的图景:“请设想一下,戴着锁链的一大排人,他们每个人都被判了死刑,每天,其中的一些人眼看着另一些人被处死,留下来的人, 从他们同类的状况看到了自己的状况, 痛苦而绝望地对视着……这就是人的状况的图景。”在接触到了人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这一点上,莫迪亚诺又使我们想到二十世纪的大哲人马尔罗、萨特与加缪, 所不同的是, 莫迪亚诺没有这些哲人所提倡的人面对着命定的、悲剧性的状况要有所为的哲学, 他没有马尔罗那种反抗人的状况与命运的超越哲学, 没有加缪那种面对荒诞仍追求存在价值的哲学,也没有萨特那种在荒诞的状况中顽强奔突的自我选择的哲学。莫迪亚诺仅仅是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在描述人存在的命定性、渺小性、短暂性、悲怆性。这是他的特点, 也是他的局限。

    在九十年代,莫迪亚诺是否还会开拓他的文学领域,是否还会发展他原来作品中的一些寓意哲理,如果他不会再有重大的开拓与发展的话,那么,人们就可以说,莫迪亚诺这一条水流几乎可清澈见底了。

    (原文刊于《当代外国文学》199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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