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许教授90大寿时与本文作者合影，中为作者，左为许曼音教授，右为陈家伦教授。

许曼音教授赠送作者书册。

 

2014年2月11日中午，我正在医院紧张忙碌着工作，手机突然接到一条消息“沉痛悼念我们敬爱的许妈妈，”我的脑子嗡的一声，赶紧放下手中的工作，给我在上海瑞金医院的师兄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师兄低沉的声音：“许妈妈走了，走得很安详……”，我一下子呆坐在了办公室，眼泪不禁夺眶而出，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往事如画面一样一幕一幕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往事如画：人人都尊一声“许妈妈”

2009年9月，我怀着无比崇敬、忐忑不安的心情放弃我的工作、远离我的家乡，不远千里，来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学习内分泌代谢病医学专业，提到瑞金医院内分泌，那是举世公认的中国内分泌代谢病学科的最高殿堂。在这儿，有两位老人——陈家伦教授和许曼音教授，他们是中国内分泌学界的泰斗，他们桃李满天下，他们的学生现在已遍布全国及世界各地，成为内分泌学界的领军人物，他们是一对倾心浇灌了杏林一辈子的医学伉俪，他们深受病人及同事们的爱戴，他们是我们所有后辈们的楷模。其中的许曼音教授——我们所有人尊称为“许妈妈”，她1950年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医学院，同年入上海广慈医院（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内科工作至今。曾任内科副主任、医疗系一部内科学教研室副主任、内分泌科主任，为博士生导师、瑞金医院终身教授。历任中华医学会内分泌学会理事、中华医学会内分泌学会肾上腺学组组长、法国糖尿病学会会员、上海市食疗研究会糖尿病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上海市女医师联谊会副理事长、中国糖尿病学会中西医结合研究中心副理事长，还担任《国外医学内科分册》、《国外医学内分泌分册》、《中华内分泌代谢杂志》、《上海预防医学杂志》等编委，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内分泌大家。其实无论从年龄还是资历上来讲，甚至于从一代代的师傅弟子的传承来讲，“许妈妈”足以做大部分年轻人的奶奶，事实上陈家伦教授就是被许多青年医生尊称为“陈爷爷”，但“许妈妈”的称呼就是没有变过。妈妈的形象自然就是和蔼可亲，整日笑眯眯的，国内很多人认为，因为许曼音教授和蔼可亲、知识渊博的形象和性格特点，所以被所有的医生尊称一声“许妈妈”，的确，许曼音教授在毕业后就担任了医院的临床教学工作，她对所有的学生都能够像亲生子女一样做到言传身教，从生活上悉心关心，从学业上严谨要求，在教学中，她亲自参与编写讲义，绘制图表，她的讲义逾百万字，每年都要修订，以确保能教给学生们最新的东西，在生活中，她关心每一位学生，无论谁遇到任何困难，她总是事必亲躬去解决，让学生们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使一代又一代学子得到了春风雨露般地温暖呵护，在瑞金医院这片沃土上，后起之秀一拨接一拨，都成为了我国医学届的栋梁之才。对于 “许妈妈”这个称呼的由来，其实是有典故的，因为当时在90年代之前我国内分泌代谢病疾病构成比与现在不一样，糖尿病病人相对较少，而甲状腺疾病的病人很多，而其中又以青年女性居多，很多女性因为甲状腺疾患而无法要孩子，痛苦不堪，她们辗转来到瑞金医院找许曼音教授看病，经过徐教授的悉心治疗，这些病人最终都有了一个健康的宝宝，每个病人都会让自己的孩子叫她“许妈妈”，一来二去，“许妈妈”成了许曼音教授的称呼，所以，所有的人都开始喊许曼音教授“许妈妈”。

许妈妈初印象：多才多艺 大家风范

第一次见到许妈妈，是在2009年9月份，时值瑞金医院内分泌科成立60周年暨上海市内分泌代谢病研究所成立30周年庆典上，我负责摄影工作，在科技楼二楼庆典中心，我见到了久负盛名的陈家伦教授和许曼音教授，他们当时已经80多岁，但陈爷爷依然挺拔俊朗、风度翩翩，许妈妈还是活力十足、幽默风趣，他们大声同每一位人打招呼，当他们携手走向主席台时，全场响起了持久而热烈的掌声。来自卫生部、中华医学会、上海市委的诸多领导及同仁纷纷来到他们面前深深地鞠躬以示致意，我们所有内分泌人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后来在科内组织的很多活动及国内重要会议上，我都见到了他们，也慢慢地跟他们熟识起来。许妈妈得知我是山东泰安人，她高兴极了，拉住我的手对我说：“东野呀东野，咱们可是老乡呀！”原来许妈妈在抗战初期为躲避日军的炮火，一家人从江苏老家辗转来到山东肥城避难，在炮火连天的岁月，她仍坚持学业，后来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上海震旦医学院，终成一代大师，她说她很怀念当年在那段肥城的日子，永远记得桃花那么美，肥桃那么甜，勤劳朴实的泰安人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以后，她每次见了我都高兴的喊我“小老乡”。她跟陈爷爷都很喜欢摄影，他们每次见到我拍照，总喜欢让我把相机里的照片一张一张翻给他们看，然后叮嘱我每一张都要留给他们，她还向我请教一些关于摄影方面的问题，还拿出笔和纸一一记下来。我慢慢地了解到，许妈妈和陈爷爷都是多才多艺，许妈妈不仅在书法、字画上颇有造诣，还擅长刺绣呢，听陈爷爷说许妈妈当年唱歌也是很有大家风范的。

“约法三章”陪护 言谈见风雅

2010年夏天，陈爷爷由于身体不适住院了，由于许妈妈当时也不慎摔了一跤，伤了脚，行动不便，而他们的子女大都在外地，都实在太忙，没有时间回来照顾，我们这些后辈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轮流去医院照顾他们，但当时遭到了他们强烈反对，一来他们一贯的不愿意麻烦别人，二来他们更担心我们会因此影响工作和学习，但是我们实在放心不下，况且也想趁这个机会跟二老好好交流一下，我们托代表向他们表达了自己的心愿，他们也不好再拒绝，并跟我们约法三章“1、每个人只能照顾一次，时间不得超过6小时；2、只允许陪着聊天，其他的家务及护理一概不得插手，由许妈妈及钟点工来完成；3、两天后不再陪床，各回各的实验室。当时排上的同学都很高兴，也很骄傲。我是当天晚上的夜班，刚进病房，许妈妈正在用微波炉给陈爷爷做饭，见到我很高兴，又连连说真是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非让我尝尝她的鸡蛋羹，又拄着拐杖很费力的弯下腰拿起一个香蕉剥给我吃，反而我成了贵宾似的，陈爷爷在床上也热情的招呼我吃这吃那，停了一会，陈爷爷跟许妈妈很详尽的问了我所从事的课题及研究进度，陈爷爷因为在病中，只能简单地问问，而许妈妈则很认真的问了一些细节问题，并记了下来，还跟我反复讨论了很多实验步骤的具体事宜，陈爷爷在床上听着，不断的点头，还提了很多建议，这些建议在后来真的对我的实验起到了很多帮助。就这样，我这陪护病人的6个小时一晃而过，到了换班的时间，我真舍不得走呀！许妈妈笑眯眯地说：“小老乡，等陈爷爷出院后你来我们家玩”。

后来陈爷爷出院了，许妈妈专门送给我们这些同学一人一份礼物，是她刚刚编写的一本书《糖尿病细说与图解》，并给我写了一首诗：“以茶会友属风雅，赠书交往称佳话，新版小册作载体，送上心仪一束花”。

忆往事：曾为西哈努克亲王治病 笑而不谈

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病房里的病人都愿意跟许妈妈说点悄悄话，因为她善解人意、和蔼可亲，颇具人缘，她善于用浅显易懂的语言为病人讲解、介绍控制糖尿病的技巧，那时候我国的糖尿病发病率还不高，但由于控制不佳，往往会出现急性并发症，许妈妈在抢救成功之后便不失时机地给病人传授糖尿病科普知识，这就是瑞金内分泌糖尿病宣教的初始。在病房里，许妈妈因地制宜，向糖尿病患者教授如何注射胰岛素，她耐心地示范，手把手教，直到病人或家属掌握。为了让病人掌握食物换算，许妈妈虚心向营养师们请教，编制适合中国人饮食习惯的食物换算表，编成朗朗上口的口诀传授给患者，直到现在，许妈妈还会脱口背出浅显易记的食物换算口诀，让我们这些晚辈们惊诧不已。如果你翻开《实用内科手册》，那详尽实用的食物换算表倾注着多少许妈妈妈的心血。到了90年代初，我国糖尿病发病率明显增高，而糖尿病病人对疾病的知识却非常贫乏，在许妈妈的主持下，瑞金医院成立了“糖尿病宣教中心”，这是我国第一个以宣教为目的的的糖尿病中心，中心成立后，许妈妈还亲自撰写剧本，与当时的“上海科教制片厂”合作拍摄了糖尿病宣教的录像，录像中很多的动态示意图还是她亲自绘制的，这个录像在全国推广，引起了轰动，许妈妈还亲自撰写宣教资料，那时，我国的糖尿病宣教还刚刚起步，经验不足，许妈妈就利用出国访问的机会遍访发达国家糖尿病宣教的专家，向他们学习，因地制宜的为广大患者宣教，后来世界上最大的胰岛素生产商美国礼来公司得知了，他们便专程赶到上海与瑞金医院糖尿病中心联合举办了“第一届中国糖尿病教员培训班”，在全国范围内培养宣教人才，许妈妈亲自授课，后来美国的公益基金HOPE基金会得知此事，便建议成立“HOPE—瑞金糖尿病教员培训基地”，成为最早以糖尿病教员为目标的全国性项目，当时全国很多媒体都以头版头条的方式报道了此事，至今糖尿病培训班越办越火，为我国培养了一大批糖尿病诊疗人才。

许妈妈对子女要求严格，讲究技巧，当年大家每次在晚饭后都喜欢相互交流，每个人都自由表达自己的观点，子女如果有错误，她跟陈爷爷从来不当面批评，总是等事情过后单独跟子女们谈心，以理服人，在她跟陈爷爷的教导下，全家多人成为祖国栋梁之才，其中，陈竺老师秉承了许妈妈跟陈爷爷的优良传统，成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美国科学院院士和法国科学院院士的著名科学家。许妈妈在治病上的严谨是举世闻名，2012年春天，陈爷爷再次住院，我又一次担当起了陪床的任务，当许妈妈得知我即将踏上工作岗位时，他们关切地问了我很多问题，再三叮嘱我到了新的环境要从头学起，一步一个脚印，不断学习，谈话期间，许妈妈突然问我：“东野，你会查房吗？”我窘迫地回答“不会。”“当医生怎么能不会查房，我来教你！”许妈妈说，“陈爷爷就是一个现成的病人，你来查他吧。”然后，她从我的站姿，穿衣戴帽及听诊器的手持姿势开始，手把手的教我查房，她还不断地反问我，一有错误的地方，就重新再来，一节课，上了将近2个小时，就这样，我作为临床医生的人生第一次查房，就是敬爱的许妈妈亲自教给我的，而我查房的对象，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家伦教授！许妈妈一生医治病人无数，有很多国家领导人和外国元首，但她从来不提，我曾经好奇地问过她当年为西哈努克亲王治病的事，她微笑着说“我看的病人太多，记不清了”，她教育我们，所有的病人，不论贫穷贵贱，不论来自何处，不论男女老幼都要一视同仁，凡事都要替病人着想，这样，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自己的职业。”许妈妈还送给我们八个字“细心、耐心、爱心、尽心”，这就是大师精神！

2012年5月份，我得到邀请，参加许妈妈的90大寿庆祝宴席，来自全国乃组织世界各地的许妈妈的学生们汇聚一堂，大家见面后高兴极了，许妈妈和陈爷爷也非常开心，我一进门他们就看见我，招呼我过去跟他们合影，我当时给许妈妈带了一个小礼品，是上海著名书法家杨建臣书写的贺联：“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信步期颐，青山桃李”，许妈妈高兴极了，拿着话筒致答谢词时豪迈地说：“等我过百岁生日时我要为大家唱歌！”现场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后来我走向了工作岗位，很少见到许妈妈了，但是我的师兄师姐见了我都说许妈妈还经常打听你呢，后来由于诸多原因，我去年秋天回到了山东工作，临行前我再次去拜访了许妈妈和陈爷爷，他们得知我要回山东，很高兴，特别是许妈妈再三叮嘱我要向泰安人民问好，要努力工作好好地为家乡人服务，她还幽默地说“我等抽空腿好了一定要去爬泰山”，今年元旦前我还在瑞金医院报上欣喜地看到许妈妈去参观瑞金北院的消息，未曾想，音容犹在，他人已去，许妈妈的一生，充满了对祖国、对人民和对家人的热爱，“若诸菩萨以大悲心饶益众生，则能成就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是故菩提属于众生。”更是贯穿了她一生的主基调，成了她一生孜孜以求不知疲倦努力工作的力量源泉。也可以说，是对祖国对人民赤子般的热爱，成就了许妈妈的一生！如今，许妈妈驾鹤西去，我远在山东，已经来不及去上海参加许妈妈的追悼会，无法再送她一程，谨以此文，寄托我的哀思，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初春的泰城残雪消融，虽然春回大地，但却严寒凌厉，雄伟的泰山，笼罩在一层层阴暗的雾霾之中，也许上苍也在为许妈妈寄托着哀思？泪影婆娑中，我仿佛又看到许妈妈穿着一身红色的毛线织外套，泛着慈祥的笑容，映着瑞金医院绚烂的晚霞，坐在椅子上，在对我微笑着。

我想起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中说：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许妈妈一路走好！

 

东野圣伊（作者系泰山医学院附属医院医生）

于2014年2月12日夜